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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一百零二回 · 王庆因奸吃官司 龚端被打师军犯

话说王庆见板凳作怪,用脚去踢那板凳。
却是用力太猛,闪肭了胁肋,蹲在地下,只叫:“苦也!
苦也!”
半晌价动价不得。
老婆听的声唤,走出来看时,只见板凳倒在一边,丈夫如此模样。
便把王庆脸上打了一掌道:“郎当怪物!
却终日在外面,不顾家里。
今晚才到家里一回儿,又做什么来!”
王庆道:“大嫂不要取笑。
我闪肭了胁肋,了不的!”
那妇人将王庆扶将起来。
王庆勾着老婆的肩胛,摇头咬牙的叫道:“阿也!
痛的慌!”
那妇人骂道:“浪弟子,乌歪货!
你闲常时只欢喜使腿牵拳,今日弄出来了。”
那妇人自觉这句话说错,将纱衫袖儿掩着口笑。
王庆听的“弄出来”三个字,恁般疼痛的时节,也忍不住笑,哈哈的笑起来。
那妇人又将王庆打了个耳刮子道:“乌怪物!
你又想了那里去?”
当下妇人扶王庆到床上睡了,敲了一碟核桃肉,旋了一壶热酒,迟与王庆吃了。
他自去拴门户,扑蚊虫,下帐子,与丈夫歇息。
王庆因腰胁十分疼痛,那椿儿动弹不得,是不必说。
一宿无话。
次早,王庆疼痛兀是不止。
肚里思想:“如何去官府面前声喏答应?”
挨到午牌时分,被老婆催他出去赎膏药。
王庆勉强摆到府衙前,与惯医跌打损伤,朝北开铺子卖膏药的钱老儿买了两个膏药,贴在肋上。
钱老儿说道:“都排若要好的快,须是吃两服疗伤行血的煎剂。”
说罢,便撮了两服药,递与王庆。
王庆向便袋里取出一块银子,约模有钱二三分重,讨张纸儿包了。
钱老儿睃着他包银子,假把脸儿朝着东边。
王庆将纸懈递来道:“先生莫嫌轻亵,将来买凉瓜儿啖。”
钱老儿道:“都排,朋友家如何计较!
这却使不得。”
一头还在那里说,那只右手儿已是接了纸包,揭开药箱盖,把纸包丢下去了。
王庆拿了药,方欲起身,只见府西街上走来一个卖卦先一,头带单纱抹眉头巾,身穿葛布直身,撑着一把遮阴凉伞,伞下挂一个纸招牌儿,大书:“先天神数”四字。
两旁有十六个小字,写道: “荆南李助,十文一数,字字有准,术胜管辂。”
王庆见是个卖卦的,他已有娇秀这椿事在肚里,又遇着昨日的怪事,他便叫道:“李先生,这里请坐。”
那先生道:“尊官有何见教?”
口里说着,那双眼睛骨渌渌的把王庆从头上直看至脚下。
王庆道:“在下欲卜一数。”
李助下了伞,走进膏药铺中,对钱老儿拱手道:“搅扰。”
便向单葛布衣袖里,模出个紫檀课筒儿,开了筒盖,取出一个大定铜钱,递与王庆道:“尊官那边去,对天默默地祷告。”
王庆接了卦钱,对着炎炎的那轮红日,弯腰唱喏。
却是疼痛,弯腰不下。
好似那八九十岁老儿,硬着腰,半揖半拱的,兜了一兜,仰面立着祷告。
那边李助看了,悄地对钱老儿猜说道:“用了先生膏药,一定好的快。
想是打伤的。”
钱老道:“他见什么板凳作怪,踢闪了腰肋。
适才走来,说话也是气喘。
贴了我两个膏药,如今腰也弯得下了。”
李助道:“我说是个闪肭的模样。”
王庆祷告已毕,将钱递与李助。
那李助问了王庆姓名,将课筒摇着,口中念道: “日吉辰良,天地开张。
圣人作易,幽赞神明。
包罗万象,道合乾坤。
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今有东京开封府王姓君子,对天买卦。
甲寅旬中乙卯日,奉请周易文王先师,鬼谷先师,袁天纲先师,至神至圣,至福至灵,指示疑迷,明彰报应。”
李助将课筒发了两次,叠成一卦道:“是水电屯卦。”
看了六爻动静,便问:“尊官所占何事?”
王庆道:“问家宅。”
李助摇着头道:“尊官莫怪小子直言!
屯者,难也。
你的灾难方兴哩。
有几句断词,尊官须记着。”
李助摇着一把竹骨摺叠油纸扇儿,念道: “家宅乱纵横,百怪生灾家未宁。
非古庙,即危桥。
白虎冲凶官病遭。
有头无尾何曾济,见贵凶惊讼狱交。
人口不安遭跌蹼,四肢无力拐儿撬。
从改换,是非消。
逢着虎龙鸡犬日,许多烦恼祸星招。”
当下王庆对着李助坐地。
当不的那油纸扇儿的柿漆臭,把擀罗衫袖儿掩着鼻听他。
李助念罢,对王庆道:“小子据理直言。
家中还有作怪的事哩。
须改过迁居,方保无事。
明日是丙辰日,要仔细哩。”
王庆见他说得凶险,也没了主意。
取钱酬谢了李助。
李助出了药铺,撑着伞,望东去了。
当有府中五六个公人衙役,见了王庆,便道:“如何在这里闲话?”
王庆把见怪闪肭的事说了。
众人都笑。
王庆道:“列位,若府尹相公问时,须与做兄弟的周全则个。”
众人都道:“这个理会得。”
说罢,各自散去。
王庆回到家中,教老婆煎药。
王庆要病好,不上两个时辰,把两服药都吃了。
又要药行,多饮了几杯酒。
不知那去伤行血的药性,都是热的。
当晚歇息,被老婆在身边挨挨摸摸,动了火。
只是碍着腰痛,动弹不得。
怎禁那妇人因王庆勾搭了娇秀,日夜不回,把他寡旷的久了,欲心似火般炽焰起来,怎饶得过他。
便去爬在王庆身上,做了个掀翻细柳营。
两个直睡到次日辰牌时分,方才起身。
梳洗毕,王庆因腹中空虚,暖些酒吃了。
正在吃早饭,兀是未完,只听得外面叫道:“都排在家么?”
妇人向板壁缝看了道:“是两个府中人。”
王庆听了这句话,便呆了一呆。
只得放下饭碗,抹抹嘴,走将出来,拱拱手,问道:“二位光降,有何见教?”
那两个公人道:“都排,真个受用!
清早儿脸上好春色。
大爷今早点名,因都排不到,大怒起来。
我每兄弟辈替你禀说见怪闪肭的事。
他那里肯信。
便起一一枝签,差我每两个来请你回话。”
把签与王庆看了。
王庆道:“如今红了脸,怎好去参见?
略停一会儿才好。”
那两个公人道:“不干我每的事。
太爷立等回话。
去迟了,须带累我每吃打。
快走,快走!”
两个扶着王庆便走。
王庆的老婆慌忙走出来问时,丈夫已是出门去了。
两个公人扶着王庆,进了开封府。
府尹正坐在堂中虎皮交椅上。
两个公人带王庆上前禀道:“奉老爷钧旨,王庆拿到。”
王庆勉强朝上磕了四个头。
府尹喝道:“王庆,你是个军健,如何怠玩,不来伺候?”
王庆又把那见怪闪肭的事,细禀一遍道:“实是腰肋疼痛,坐卧不宁,行走不动,非敢怠玩。
望相公方便。”
府尹听罢,又见王庆脸红,大怒喝道:“你这厮专一酗酒为非,干那不公不法的事!
今日又捏妖言,欺诳上官。”
喝教扯下去打。
王庆那里分说得开。
当下把王庆打得皮开肉绽,要他招认捏造妖书,煽惑愚民,谋为不轨的罪。
王庆昨夜被老婆克剥,今日被官府拷打,真是双斧伐木,死去再醒。
吃打不地,只得屈招。
府尹录了王庆口词,叫禁子把王庆将刑具枷扭来钉了,押下死囚牢里,要问他个捏造妖书,谋为不轨的死罪。
禁子将王庆扛抬入牢去了。
原来童贯密使人分付了府尹,正要寻罪过摆拨他。
可可的撞出这节怪事来。
那时府中上下人等,谁不知道娇秀这件勾当,都纷纷扬扬的说开去:“王庆为这节事得罪,如今一定不能个活了。”
那时蔡京、蔡攸耳朵的颇觉不好听。
父子商议,若将王庆性命结果,此事愈真,丑声一发播传。
于是密挽心腹官员,与府尹相知的,教他速将王庆刺配远恶军州,以灭其迹。
蔡京、蔡攸择日迎娶娇秀成亲。
一来遮掩了童贯之羞,二来灭了众人议论。
蔡攸之子,左右是呆的,也不知娇秀是处子不是处子。
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开封府尹,遵奉蔡太师处心腹密话,随即升厅。
那日正是辛酉日。
叫牢中提出王庆,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量地方远近,该配西京管下陕州牢城。
当厅打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叫做孙琳、贺吉,监押前去。
三人出开封府来。
只见王庆的丈人牛大户接着,同王庆、孙琳、贺吉,到衙前南街酒店里坐定。
牛大户叫酒保搬取酒肉。
吃了三杯两盏,牛大户向身边取出一包散碎银两,递与王庆道:“白银三十两,把与你路途中使用。”
王庆用手去接道:“生受泰山!”
牛大户推着王庆的手道:“这等容易!
我等闲也不把银两与你。
你如今配去陕州,一千余里,路远山遥,知道你几时回来。
你调戏了别人家女儿,却不耽误了自己的妻子。
老婆谁人替你养?
又无一男半女,田地家产,可以守你。
你须立纸休书。
自你去后,任从改嫁,日后并无争执。
如此方把银子与你。”
王庆平日会花费,思想:“我囊中又无十两半斤银两,这陕州如何去得?”
左思右算,要那银两使用。
叹了两口气道:“罢,罢!”
只得写纸休书。
牛大户一手接纸,一手交银,自回去了。
王庆同了两个公人,到家中来,收拾行囊包裹。
老婆已被牛大户接到家中去了。
把个门儿锁着。
王庆向邻舍人家,借了斧凿,打开门户。
到里面看时,凡老婆身上穿着的,头上插戴的,都将去了。
王庆又恼怒,又凄惨。
央间壁一个周老婆子到家,备了些酒食,把与公人吃了。
将银十两,送与孙琳、贺吉道:“小人棒疮疼痛,行走不劝。
欲将息几日,方好上路。”
孙琳、贺吉得了钱,也是应允。
怎奈蔡攸处挽心腹催促公人起身。
王庆将家伙什物,胡乱变卖了,交还了胡员外家赁房。
此时王庆的父王砉,已被儿子气瞎了两眼,另居一处。
儿子上门,不打便骂。
今日闻得儿子遭官司刺配,不觉心痛。
教个小厮扶着,走到王庆屋里叫道:“儿子呀!
你不听我的训诲,以致如此!”
说罢,那双盲昏眼内吊下泪来。
王庆从小不曾叫王砉一声爷的,今值此家破人离的时节,心中也酸楚起来,叫声道:“爷!
儿子今日遭恁般屈官司!
叵耐牛老儿无礼,逼我写了休妻的状儿,才把银子与我。”
王砉道:“你平日是爱妻子,孝丈人的。
今日他如何这等待你?”
王庆听了这两句抢白的话,便气愤愤的不来采着爷,迳同两个公人,收拾城去了。
王砉顿足捶胸道:“是我不该来看那逆种!”
复扶了小厮自回,不题。
却说王庆同了孙琳、贺吉,离了东京,赁个僻静所在,调治十余日。
棒疮稍愈,公人催促上路。
迤里而行,望陕州投奔。
此时正是六月初旬,天气炎热,一日止行得四五十里。
在路上免不得睡死人床,吃不滚汤。
三个人行了十五六日,过了嵩山。
一日,正在行走,孙琳用手向西指着远远的山峰,说道:“这座山叫做北邙山,属西京管下。”
三人说着话,趁早凉行了二十余里。
望见北邙山东有个市镇。
只见西面村农,纷纷的投市中去。
那市东人家稀少处,丁字儿列着三株大柏树。
树下阴荫。
只见一簇人亚肩叠背的,围着一个汉子,赤着上身,在那阴凉树下,吆吆喝喝地使棒。
三人走到树下歇凉。
王庆走得汗雨淋漓,满身蒸湿。
带着护身枷,挨入人丛中,掂起脚看那汉使棒。
看了一歇儿,王庆不觉失口笑道:“那汉子使的是花棒。”
那汉正使到热闹处,听了这句话,收了棒看时,却是个配军。
那汉大怒,便骂:“贼配军!
俺的枪棒远近闻名。
你敢开了那乌口,轻慢我的棒,放出这个屁来!”
丢下棒,提起拳头,劈脸就打。
只见人丛中走出两个少年汉子来,拦住道:“休要动手。”
便问王庆道:“足下必是高的。”
王庆道:“乱道这一句,惹了那汉子的怒。
小人枪棒也略晓得些儿。”
那边使棒的汉子怒骂道:“贼配军!
你敢与我比试罢。”
那两个人对王庆道:“你敢与那汉子使合棒。
若赢了他,便将这掠下的两贯钱都送与你。”
王庆笑道:“这也使得。”
分开众人,向贺吉取了杆棒,脱了汗衫,拽扎起裙子,掣棒在手。
众人都道:“你项上带着个枷儿,却如何轮棒?”
王庆道:“只这节儿稀罕。
带着行枷赢了他,才算手段。”
众人齐声道:“你若带枷赢了,这两贯钱一定与你。”
便让开路,放王庆入去。
那使棒的汉,也掣棒在手,使个旗鼓,喝道:“来,来,来!”
王庆道:“列位恩官,休要笑话。”
那边汉子明欺王庆有护身枷碍着,吐个门户,唤做蟒蛇吞象势。
王庆也吐个势,唤做晴蜓点水势。
那汉喝一声,便使棒盖将入来。
王庆望后一退。
那汉赶入一步,提起棒,向王庆顶门,又复一棒打下来。
王庆将身向左一内。
那汉的棒打个空,以棒不迭。
王庆就那一闪里,向那汉右手一棒劈去,正打着右手腕,把这条棒打落下来。
幸得棒下留情,不然把个手腕打断。
众人大笑。
王庆上前执着那汉的手道:“冲撞,休怪!”
那汉右手疼痛,便将左手去取那两贯钱。
众人一齐嚷将起来道:“那厮本事低丑。
适才讲过,这钱应是赢棒的得。”
只见在先出尖上前的两个汉子,劈手夺了那汉两贯钱,把与王庆道:“足下到敝庄一叙。”
那使棒的拗众人不过,只得收拾了行仗,望镇上去了。
众人都散。
两个汉子邀了王庆,同两个公人,都戴个凉笠子,望南抹过两三座林子,转到一个村坊。
林子里有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
墙外有二三百株大柳树。
庄外新蝉噪柳,庄内乳燕啼梁。
两个汉子邀王庆等三人进了庄院,入到草堂。
叙礼罢,各人脱下汗衫麻鞋,分宾主坐下。
庄主问道:“列位都像东京口气。”
王庆道了姓名,并说被府尹陷害的事。
说罢,请问二位高姓大名。
二人大喜。
那上面坐的说道:“小可姓龚,单名个端字。
这个是舍弟,单名个正字。
舍下祖居在此。
因此这里叫做龚家村。
这里属西京新安县管下。”
说罢,叫庄各替三位瀚濯那湿透的汗衫。
先汲凉水来解了暑渴。
引三人到耳房中洗了澡。
草堂内摆上桌子。
先吃了见成点心。
然后杀鸡宰鸭,煮豆摘桃的置酒管待。
庄客重新摆设,先搬出一碟剥光的蒜头,一碟切断的壮葱,然后搬出菜蔬果品,鱼肉鸡鸭之类。
龚端请王庆上面坐了,两个公人一代儿坐下,龚端和兄弟在下面备席。
庄客筛酒。
王庆称谢道:“小人是个犯罪囚人。
感蒙二位错爱,无端相扰,却是不当。”
龚端道:“说那里话!
谁人保得没事?
那个带着酒食走的?”
当下猜枚行令。
酒至半酣,龚端开口道:“这个敝村前后左右,也有二百余家,都推愚弟兄做个主儿。
小可弟兄两个,也好使些拳棒,压服众人。
今春二月,东村赛神会,搭台演戏。
小可弟兄到那边耍子,与彼村一个人,唤做黄达,因赌钱斗口。
被那厮痛打一顿。
俺弟兄两个也赢不得他。
黄达那厮在人面前夸口称强。
俺两个奈何不得他,只得忍气吞声。
适才见都排棒法十分整密,俺二人愿拜都排为师父。
求师父点拨愚弟兄,必当重重酬谢。”
王庆听罢大喜。
谦让了一回,龚端同弟,随即拜王庆为师。
当晚直饮至尽醉方休。
乘凉歇息。
次日天明,王庆乘着早凉,在打麦场上点拨龚端拽拳使腿。
只见外面一个人,背叉着手,踱将进来,喝道:“那里配军,敢到这里卖弄本事?”
只因走进这个人来,有分教:王庆重种大祸胎,龚端又结深仇怨。
真是:祸从浮浪起,辱因赌博招。
毕竟走进龚端庄里这个人是谁?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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