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初,
人各自私也,
人各自利也;
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
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
天下释其害;此其
人之勤劳必千万于
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
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
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
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
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
人之情也。
后
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
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
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
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
天下之人,不敢
自私,不敢自利,以我
之大私为
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
天下为莫大之
产业,传之
子孙,受享
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
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
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
天下为客,凡
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
天下之肝脑,离散
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
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
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
天下之骨髓,离散
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
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
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
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
人各得
自私也,
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
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
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
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
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
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
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
之为君者,果能保此
产业,传之
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
产业视之,
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鐍,一
人之智力,不能胜
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
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
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
是故明乎为君之
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
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
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
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
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
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