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见得时,其气象与将迎自别。”
翻译
先生说:“远虑并不是不着边际地去思考,只是要存这个天理。天理自在人心,且亘古亘今,无始无终。天理即是人的良知,千思万虑的目的不过是致良知。良知是越思索越精明,若不深思熟虑,只是随随便便地随事情转,良知就变得粗陋了。但如果你只是在具体事上不着边际地思考,就自以为是远虑了,就不免有毁誉、得失、私欲掺杂其间,也就和‘将迎’没区别了。周公的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实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认识了这一点,自然就知道周公的气象与‘将迎’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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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论语·卫灵公》第十一章:“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孟子·离娄下》第二十章:“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远虑:语出《论语·卫灵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此处指儒家倡导的深谋远虑。
将迎:语出《庄子·知北游》“无有所将,无有所迎”,指刻意逢迎、劳心外驰、内心为外物所累的状态。王阳明借此指代一种心逐于物的错误思虑方式。
天理:宋明理学的核心概念,指普遍、永恒的宇宙法则与道德律令。在王阳明处,天理即内在于人心的良知。
良知:王阳明心学核心概念,指人本然具有的道德意识、是非判断能力和宇宙本体。
致良知:王阳明心学的核心命题,指依循并践行、扩充自己内心的良知,使其充塞流行于一切行为之中。
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语出《中庸》,指在别人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也保持谨慎和敬畏,形容君子一刻不停的慎独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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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析
本段是王阳明心学思想中关于“思虑”功夫的精辟论述。其核心在于严格区分儒家正确的“远虑”与带有私意杂念的“将迎”。王阳明指出,“远虑”的终极依据和唯一方向是“天理”或曰“良知”,其目的是通过精思来使内心固有的良知更加精明清澈,这是一种内向的、存养本体的道德修养。而“将迎”则是心随物转,在外在的事功、得失、毁誉上奔波算计,心中掺杂了“人欲”,背离了良知本体。他并以周公为例,说明圣人的殚精竭虑,并非外在的营营役役,而是内心始终保持“戒慎恐惧”的省察状态。这段论述深刻体现了阳明心学“心即理”、“致良知”的核心主张,将一切外在的思虑和行为都收归到内在良知的发用与扩充之上。
以上为【传习录 · 卷下 · 门人黄省曾录 · 三十七】的评析。
赏析
此段语录在思想和艺术上均有很高价值:
概念辨析精微透彻:王阳明对“远虑”与“将迎”这一对看似相近的概念进行了极为精微的区分。他抓住了二者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出发点和目的:“远虑”是向内“存天理”、“致良知”,是本体之功;“将迎”是向外追逐“毁誉得丧”,是私欲之累。这一辨析如同明镜,照见了二者在动机和境界上的云泥之别。
论述逻辑层层递进:论述环环相扣,先破后立。首先否定对“远虑”的错误理解(“茫茫荡荡去思虑”),随即点明正解(“只是要存这天理”)。然后阐明“天理”与“良知”的关系,并引入“致良知”的功夫论,指出正确思考(“精思”)对良知的作用。最后再次回到对错误思虑(“将迎”)的批判,并以周公为例进行正面论证,结构严谨,说理充分。
语言平实而义理精深:作为语录体,其语言保持了口头语的平实与直接,如“便粗了”、“自别”等,通俗易懂。然而在这平实的语言之下,蕴含的却是关于本体与功夫、内与外的深刻哲学思辨,真正做到了深入浅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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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评
(明)刘宗周《阳明传信录》:“‘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此是先生(王阳明)吃紧为人处。读者须将‘远虑’、‘将迎’二义,仔细理会,方见先生之言,字字有着落也。”点评:刘宗周作为阳明后学,精准地抓住了“致良知”是此段的核心,并提醒读者必须仔细分辨“远虑”与“将迎”,才能理解王阳明学说的实践性。
(清)黄宗羲《明儒学案·姚江学案》:“先生悯宋儒之后,学者以知识为知,谓‘人心之所有者不过明觉,而理为天地万物之所公共’,故必穷尽天地万物之理,然后吾心之明觉与之浑合而无间。说是无内外,其实全靠外来闻见以填补其灵明者也。先生以‘致良知’为宗旨……如此则‘远虑’自与‘将迎’不同。”点评:黄宗羲从学术史的高度,阐释了王阳明提出“致良知”的背景是为了纠正朱子学“格外物”之偏,并指出在此宗旨下,“远虑”自然区别于追逐外物的“将迎”。
(近代)钱穆《阳明学述要》:“阳明所谓‘远虑’,乃是心体上事,是那主宰着定、静、安、虑、得的‘虑’……将迎便成了心有所……便是私意小智,其间相差甚微,而境界迥别。此处正见阳明心学之精微。”点评:钱穆先生点明了“远虑”是心体本然的作用,与《大学》修养历程相连,而与“将迎”的私意小智有境界上的根本差异,揭示了阳明心学在修养论上的精微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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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音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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