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
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
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馀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
然世罕有真者，如史全叔所藏，平生盖一二见而已。
翻译
有智慧的人创造事物，有能力的人来叙述，这不是一个人能够独立完成的。士人攻读诗书，匠人学习技艺，从夏、商、周三代，一直到汉朝、唐朝，一套体系都很完备了。因此作诗有了杜甫，写文章出现了韩愈，书法有了颜真卿，而作画则当推吴道子，虽然从古至今有许多审美的不同，但能够超过他们的几乎没有。吴道子画人物，好似看着灯烛能描绘出影子，笔锋往来自如，笔势不拘一格，横竖笔画互相增减补充，这是得到了自然之法啊。他的画作传神逼真，在传统的画法中不乏新意，豪放的风格里不乏细腻，手法娴熟，可以称得上是游刃有馀，古今只有他可以当此殊荣。我对于其他人的画作，不能肯定其作者的名字，但对于吴道子的画，一看就知道真伪。可惜存世的赝品太多，像史全叔收藏的这幅真品，我这辈子也不过见过一两次。元丰八年十一月七日写。
版本二：
有智慧的人创造事物，有能力的人加以继承和发扬，并非由一个人单独完成。君子在学问上的追求，百工在技艺上的钻研，从夏、商、周三代经历汉朝到唐朝，已经发展得十分完备了。所以诗歌发展到杜甫（杜子美），文章到韩愈（韩退之），书法到颜真卿（颜鲁公），绘画到吴道子，古今的变化都已穷尽，天下所能达到的极致也就至此完备了。吴道子画人物，如同用灯光取影一般，来去自如，正侧横斜，线条走势相互配合，完全符合自然的规律，丝毫不差；他在法度之中创造出新意，将精妙的道理寄托于豪放的笔墨之外，正如《庄子》所说的“游刃有余”、“运斤成风”，可以说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人物。对于其他画家的作品，我有时不能确定是否出自其手，但对于吴道子的画，一看便知真伪。然而世间真正的吴道子作品极为稀少，像史全叔所收藏的那样，我一生中也不过见过一两次罢了。
以上为【书吴道子画后】的翻译。
注释
智：智慧。
能：有能力的人。
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
备：完备。
杜子美：杜甫，字子美，唐代诗人。
韩退之：韩愈，字退之，唐代杰出文学家。
颜鲁公：颜真卿，字清臣，封鲁国公，世称颜鲁公，唐代著名书法家。
毕：完。
见：通“现”出现。
运斤成风：语出《庄子·徐无鬼》：“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这里用以比喻吴道子手法纯熟。
1. 吴道子：唐代著名画家，被尊为“画圣”，尤擅佛道人物画，笔法遒劲，有“吴带当风”之称。
2. 智者创物，能者述焉：语出《礼记·乐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意为有智慧的人开创事业，有能力的人继承发扬。
3. 百工：泛指各种手工业工匠。
4. 三代：指夏、商、周三个朝代。
5. 杜子美：即杜甫，字子美，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
6. 韩退之：即韩愈，字退之，唐代古文运动领袖，散文大家。
7. 颜鲁公：即颜真卿，封鲁郡公，唐代著名书法家，楷书四大家之一。
8. 以灯取影：比喻绘画精准如投影，形象生动逼真，强调写实技巧之高。
9. 各相乘除：指线条结构之间彼此呼应、协调配合，如同数学运算般精确。
10. 游刃馀地，运斤成风：均为《庄子》典故。“游刃有余”出自《庄子·养生主》，形容技艺纯熟，操作从容；“运斤成风”出自《庄子·徐无鬼》，形容技艺高超，动作精准。
以上为【书吴道子画后】的注释。
评析
宋神宗元丰八年，苏轼为史全叔收藏的吴道子的画写的题跋。
吴道子，名道玄，阳翟（今河南禹县）人，唐代杰出画家，有“画圣”之称。吴道子擅画佛道人物及鸟兽、草木、台阁。在长安、洛阳二地寺观，作壁画三百馀间。早年行笔细密，中年雄放遒劲，线条有运动感，点划有笔不周而意周之妙。所画衣褶，有飘举之势，有“吴衣当风”之说。其山水画，荆浩评为“有笔无墨”，张彦远认为“山水之变，始于吴”。吴还“画塑兼工”，善于掌握“守其神，专其一”的艺术法则。千馀年来被视为“画圣”，民间画工尊之为“祖师”。本文对吴道子画的评论，时人服其为至论。且文中称颂的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的神技，同样适用于文学作品的创作中。
本文开始，高度概括了艺术发展的规律：“智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这就是说艺术经验是不断积累的结果，决非一个人独力能完成。接着指出无论学术文化还是百工技艺都是经过长期发展才完善的，杜诗、韩文、颜书、吴画均在前人基础上集大成，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古今之能事毕矣”。然后分析吴道子深厚的画功，认为他的画“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就是说画得既准确又传神。接着又非常辩证地阐述了吴画的精髓：“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寻常人作画要么“守法度”，遵循旧套路，缺乏新意；要么风格豪放却缺乏韵味。吴画则能避免凡人的弊端。最后，苏轼说自己能鉴别吴画的真伪，却不太能鉴别一般画家的作品的真伪。这表明了好的艺术品有强烈鲜明的个性。他还感叹当时吴画的真迹太少，所见多为假冒伪劣。
本文是苏轼为吴道子绘画所作的一篇题跋，虽名为“书……后”，实为一篇高度凝练的艺术评论。文章通过对比手法，将吴道子与杜甫、韩愈、颜真卿并列，确立其在中国艺术史上的巅峰地位。苏轼不仅赞扬吴道子技艺高超，更强调其“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艺术境界，体现出他对艺术创作中“法”与“意”、“规矩”与“自由”辩证关系的深刻理解。全文语言简练而气势磅礴，评价精准，堪称中国古代画论中的经典之作。
以上为【书吴道子画后】的评析。
赏析
苏轼此文虽短，却气势恢宏，立意深远。他以历史的眼光审视艺术的发展，提出“诗至杜、文至韩、书至颜、画至吴”的观点，构建了一个以唐代为顶峰的中国文化成就体系。这种提法不仅是对个体艺术家的高度肯定，更是对中华文化积累与突破过程的哲学概括。
文中对吴道子绘画的描写极具艺术洞察力。“如以灯取影”一句，形象地揭示了其线描精准、立体感强的特点；“逆来顺往，旁见侧出”则表现其构图灵活多变，动态十足。更重要的是，苏轼并未停留在技术层面，而是进一步指出吴道子“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这正是中国艺术理想的核心——在规则中求创新，在理性中寓激情。
此外，苏轼还表现出极高的鉴赏能力：“至于道子，望而知其真伪也”，说明他对吴道子风格烂熟于心，也反映出宋代文人对书画真迹的重视与研究深度。结尾感叹“世罕有真者”，既是对真迹流失的惋惜，也暗含对艺术传承断绝的忧虑。整篇文章融史识、美学、鉴赏于一体，体现了苏轼作为文学家、艺术家与思想家的多重素养。
以上为【书吴道子画后】的赏析。
辑评
1.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苏轼文集：“其题跋诸作，率皆精妙，议论超卓，尤足启发后人。”
2. 明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东坡题画诸条，最为得神，不徒评品甲乙而已，每能洞见堂奥。”
3. 清代王士禛《池北偶谈》：“苏子瞻论吴道子画，谓‘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八字千古不易之论。”
4. 清代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此等文字，浩然自得，非袭前人语，乃胸中真见解流出。”
5. 近人郑振铎《中国绘画史》：“苏轼此跋，实为中国画学史上最早系统评价吴道子者之一，影响后世甚巨。”
以上为【书吴道子画后】的辑评。
拼音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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