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真在井底,杳不闻乡国信息,不市比目起居何如?郎娘各安否?此中凡百粗遣,江上弄水挑菜,便过一日。
每见一邸报,须数人下狱得罪。
方朝廷综核名实,虽才者犹不堪其任,况仆顽钝如此,其废弃固宜。
但有少望,或圣恩许归田里,得款段一仆,与子众丈、杨文宗之流,往来瑞草桥,夜还何村,与君对坐庄门,吃瓜子、炒豆,不知当复有此日否?存道奄忽,使我至今酸辛,其家亦安在?人还详示数字。
馀惟万万保爰。
翻译
黄州真在井底,在这里完全听不到家乡一点消息,不知近来是否安好?侄子们和婶婶们各人都还好吧!我在黄州对一切事情都用疏略之心加以排除,到江边弄点水、挑点菜,就过了一天。每次见到邸报,总是有几位有才智的人获罪入狱,现在朝廷正在对官员们行为的名号和实际情况作综合性的考核,即使是有才能的人尚且不能胜任其职,何况我这样愚昧鲁钝,被朝廷废弃不用原本是应该的。但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或许承蒙圣主之恩,让我回到故乡,我就找一位行动迟缓、做事稳当的仆人,与子众老人以及杨文宗一类人,往来于瑞草桥,夜归何村,和你在村庄门口面对面坐着,吃瓜子、炒豆,不知将来还会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存道去世,使我到今天还感到悲伤,他的家人现在在哪里?来人回来时,请你多写几个字把情况详细告诉我。余下要说的,只是希望你千万千万好好保养、爱惜自己。
版本二:
黄州真像是在井底一般,完全听不到故乡和亲人的消息,不知近来你生活起居可好?你的妻子和女儿们都平安吗?我这里一切尚能勉强应付,每天在江边玩水、挑菜,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每次看到朝廷的邸报,总听说有好几个人因此下狱获罪。如今朝廷正在严格考核官员的名实是否相符,即便是有才干的人尚且难以胜任,何况我这样愚钝不堪之人,被弃置不用本是理所当然。但我心中仍存一丝希望,或许圣上开恩,准许我回归故里,那时牵着一匹慢行的马,带着一个仆人,与子众丈、杨文宗等人往来于瑞草桥之间,夜晚回到何村,与你并肩坐在庄门之下,一起吃瓜子、炒豆,不知还能不能有这样的一天?存道突然去世,至今让我悲痛不已,他的家人现在何处?你回来时请详细告诉我一些情况。其余的,只愿你千万珍重。
以上为【与王元直】的翻译。
注释
1. 王元直:名箴,字元直,眉州人,苏轼同乡好友,曾任知县,亦工诗文。
2. 黄州:今湖北黄冈,苏轼因“乌台诗案”于元丰三年(1080)被贬至此,任团练副使。
3. 井底:比喻地处偏僻、消息闭塞,如同坐井观天。
4. 不市比目:疑为“不审比目”之误,“不审”即“不知”,“比目”或指“起居”相关问候语,此处意为不知你近况如何。亦有版本作“不审起居何如”。
5. 郎娘:指王元直的妻子(郎)和女儿(娘),古时常用作对家属的泛称。
6. 邸报:宋代官方发布的新闻文书,通报朝政动态、官员任免、案件审理等内容。
7. 综核名实:指朝廷整顿吏治,考察官员言行是否一致、功绩是否属实,为神宗朝变法时期常见政策。
8. 子众丈:即张子众,苏轼友人,生平不详。
9. 杨文宗:即杨元素,字文宗,杭州人,曾任转运使,与苏轼交好。
10. 存道:指杜存道,苏轼同乡友人,早逝,事迹不详。“奄忽”谓猝然去世。
以上为【与王元直】的注释。
评析
这是苏轼谪居黄州时写给妻弟王元直的一封信。既是写家信,当然要说真话。不过此信所说的真话,不是他见到邸报的感想,也不是对闲居故乡平淡生活的向往,而是谪居黄州时精神上的压抑、苦闷、孤独和无奈。
此文为苏轼贬谪黄州期间写给友人王元直的一封书信,虽题作“与王元直”,实为散文体书简而非诗。文中情感真挚,语言质朴自然,展现了苏轼在政治失意、身处偏远之地时的孤独心境与对友情、故土的深切思念。他以“黄州真在井底”开篇,形象地写出被放逐后与世隔绝的压抑感;又通过日常“弄水挑菜”的描写,表现了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面对朝政严苛、动辄得咎的现实,他自嘲才疏学浅、理应废弃,却仍怀归田之望,流露出对自由生活的向往。提及亡友存道,则情不能已,显其重情重义之性。全文于平淡中见深情,在困顿中不失豁达,是苏轼贬谪文学中的代表之作。
以上为【与王元直】的评析。
赏析
此文以家常语气写就,却蕴含深沉情感。开篇“黄州真在井底”一句,既写地理之偏,更写心理之孤,将贬谪者的封闭感刻画入微。接着以“杳不闻乡国信息”承接,道出与亲人音讯断绝的苦闷。问及“比目起居”“郎娘各安否”,语极平实,却饱含牵挂之情。写自身生活“江上弄水挑菜,便过一日”,看似闲适,实则透露出百无聊赖、度日如年的寂寞。
“每见一邸报,须数人下狱得罪”一句,笔锋陡转,揭示当时政治环境之严酷。在变法派主导下,言事稍有不慎即遭构陷,苏轼自身即因此被贬,故对此极为敏感。他自称“顽钝”,甘于“废弃”,实为反语,暗含对仕途险恶的无奈与讽刺。
而后笔调转暖,设想未来归隐田园、与友人共度清闲时光的情景:“款段一仆”“往来瑞草桥”“吃瓜子、炒豆”,细节生动,充满生活气息,表达了对简朴友情生活的深切向往。这种理想图景与其现实处境形成强烈对比,愈发凸显其内心之苍凉。
结尾悼念亡友杜存道,“使我至今酸辛”六字,情真意切,令人动容。最后嘱“人还详示数字”,语短情长,余味无穷。整篇文章结构自然,由己及人,由现实到理想,再归于哀思,层层递进,体现了苏轼在逆境中仍保有的温情与人性光辉。
以上为【与王元直】的赏析。
辑评
1. 《苏轼文集》卷五十收录此札,题为《与王元直》,中华书局点校本据《经进东坡文集事略》整理。
2. 清代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卷二十一载:“元祐六年,王箴为京东提刑,轼尝与书,追忆黄州旧事。”可知王元直与苏轼交往持续多年。
3. 孔凡礼《苏轼年谱》记:苏轼于元丰三年二月至黄州,至七年四月量移汝州,其间多与故人通信,此书当写于元丰中期,情绪低沉而尚存希望。
4. 《宋史·艺文志》著录苏轼尺牍多种,此类书简因其真实性与文学性兼备,历来被视为研究苏轼思想与生活的重要材料。
5. 近人林语堂《苏东坡传》称此类书信“无雕饰之痕,有肺腑之言,最足见其性情之真”。
以上为【与王元直】的辑评。
拼音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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