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
老残从抚署出来,即将轿子辞去,步行在街上游玩了一会儿,又在古玩店里盘桓些时。傍晚回到店里,店里
掌柜的连忙跑进屋来说声“恭喜”,
老残茫然不知道是何事。
掌柜的道:“我适才听说院上高大
老爷亲自来请
你老,说是
抚台要想见
你老,因此一路进衙门的。
你老真好造化!上房
一个李
老爷,
一个张
老爷,都拿着京
城里的信去见
抚台,三次五次的见不着。偶然见着回把,这就要闹脾气、骂人,动不动就要拿片子送人到县里去打。像
你老这样
抚台央出文案
老爷来请进去谈谈,这面子有多大!那怕不是立刻就有差使的吗?怎么样不给
你老道喜呢!”
老残道:“没有的事,你听他们胡说呢。高大
老爷是我替他家医洽好了病,我说,
抚台衙门里有个珍珠泉,可能引我们去见识见识,所以昨日高大
老爷偶然得空,来约我看泉水的。那里有
抚台来请我的话!”
掌柜的道:“我知道的,
你老别骗我。先前高大
老爷在这里说话的时候,我听他管家说,
抚台进去吃饭,走从高大
老爷房门口过,还嚷说:‘你赶紧吃过饭,就去约那个铁公来哪!去迟,恐怕他出门,今儿就见不着了。,”
老残笑道:“你别信他们胡诌,没有的事。”
掌柜的道:“
你老放心,我不问你借钱。”
只听外边大嚷:“
掌柜的在那儿呢?”
掌柜的慌忙跑出去。只见
一个人,戴了亮蓝顶子,拖着花翎,穿了一双抓地虎靴子,紫呢夹袍,天青哈喇马褂,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了个双红名帖,嘴里喊:“
掌柜的呢?”
掌柜的说:“在这儿,在这儿!
你老啥事?”
那人道:“你这儿有位铁爷吗?”
掌柜的道:“不错,不错,在这东厢房里住着呢,我引你去。”
两人走进来,
掌柜指着
老残道:“这就是铁爷。”
那人赶了一步,进前请了
一个安,举起手中帖子,口中说道:“宫保说,请铁
老爷的安!今晚因学台请吃饭,没有能留铁
老爷在衙门里吃饭,所以叫厨房里赶紧办了一桌酒席,叫立刻送过来。宫保说,不中吃,请铁
老爷格外包涵些。”
那人回头道:“把酒席抬上来。”那后边的两个人抬着
一个三展的长方抬盒,揭了盖子,头展是碟子小碗,第二展是燕窝鱼翅等类大碗,第三展是
一个烧小猪、一只鸭子,还有两碟点心。打开看过,
那人就叫:“
掌柜的呢?”这时,
掌柜同茶房等人站在旁边,久已看呆了,听叫,忙应道:“啥事?”
那人道:“你招呼着送到厨房里去。”
老残忙道:“宫保这样费心,是不敢当的。”一面让
那人房里去坐坐吃茶,
那人再三不肯。
老残固让,
那人才进房,在下首
一个杌子上坐下;让他上炕,死也不肯。
老残拿茶壶,替他倒了碗茶。
那人连忙立起,请了个安道谢,因说道:“听官保分付,赶紧打扫南书房院子,请铁
老爷明后天进去住呢。将来有甚么差遣,只管到武巡捕房呼唤一声,就过去伺候。”
老残道:“岂敢,岂敢!”
那人便站起来,又请了个安,说:“告辞,要回衙消差,请赏个名片。”
老残一面叫茶房来,给了挑盒子的四百钱;一面写了个领谢帖子,送
那人出去,
那人再三固让,
老残仍送出大门,看
那人上马去了。
老残从门口回来,
掌柜的笑迷迷的迎着说道:“
你老还要骗我!这不是
抚台大人送了酒席来了吗?刚才来的,我听说是武巡捕赫大
老爷,他是个参将呢。这二年里,住在俺店里的客,
抚台也常有送酒席来的,都不过是寻常酒席,差个戈什来就算了。像这样尊重,俺这里是头一回呢!”
老残道:“那也不必管他,寻常也好,异常也好,只是这桌菜怎样销法呢?”
掌柜的道:“或者分送几个至好朋友,或者今晚赶写
一个帖子,请几位体面客,明儿带到大明湖上去吃。
抚台送的,比金子买的还荣耀得多呢。”
老残笑道:“既是比金子买的还要荣耀,可有人要买?我就卖他两把金子来,抵还你的房饭钱罢。”
掌柜的道:“别忙,
你老房饭钱,我很不怕,自有人来替你开发。
你老不信,试试我的话,看灵不灵!”
老残道:“管他怎么呢,只是今晚这桌菜,依我看,倒是转送了你去请客罢。我很不愿意吃他,怪烦的慌。”
二人讲了些时,仍是
老残请客,就将这本店的住客都请到上房明间里去。这上房住的,
一个姓李,
一个姓张,本是极倨傲的。今日见
抚台如此契重,正在想法联络联络,以为托情谋保举地步。却遇
老残借他的外间请本店的人,自然是他二人上坐,喜欢的无可如何。所以这一席间,将个
老残恭维得浑身难受。十分没法,也只好敷衍几句。好容易一席酒完,各自散去。
那知这张李二公,又亲自到厢房里来道谢,一替一句,又奉承了半日。姓李的道:“老兄可以捐个同知,今年随捐
一个过班,明年春间大案,又是
一个过班,秋天引见,就可得济东泰武临道。失署后补,是意中事。”姓张的道:“李兄是天津的首富,如老兄可以照应他得两个保举,这捐宫之费,李兄可以拿出奉借。等老兄得了优差,再还不迟。”
老残道:“承两位过爱,兄弟总算有造化的了。只是目下尚无出山之志,将来如要出山,再为奉恳。”两人又力劝了一回,各自回房安寝。
老残心里想道:“本想再为盘桓两夭,看这光景,恐无谓的纠缠,要越逼越紧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当夜遂写了一封书,托高绍殷代谢庄宫保的厚谊。天夫明,即将店帐算清楚,雇了一辆二把手的小车,就出城去了。
出济南府西门,北行十八里,有个镇市,名叫雒口。当初黄河未并大清河的时候,凡
城里的七十二泉泉水,皆从此地入河,本是个极繁盛的所在。自从黄河并了,虽仍有货船来往,究竟不过十分之一二,差得远了。
老残到了雒口,雇了一只小船,讲明逆流送到曹州府属董家口下船,先付了两吊钱,船家买点柴米。却好本日是东南风,挂起帆来,“呼呼”的去了。走到太阳将要落山,已
到了齐河县城,抛锚住下。第二日住在平阴,第三日住在寿张,第四日便
到了董家口,仍在船上住了一夜。天明开发船钱,将行李搬在董家口
一个店里住下。
这董家口,本是曹州府到大名府的一条大道,故很有几家车店。这家店就叫个董二房老店。
掌柜的姓董,有六十多岁,人都叫他老董。只有
一个伙计,名叫王三。
老残住在店内,本该雇车就往曹州府去,因想沿路打听那玉贤的政绩,故缓缓起行,以便察访。
这日有辰牌时候,店里住客,连那起身极退的,也都走了。店伙打扫房屋,
掌柜的帐已写完,在门口闲坐。
老残也在门口长凳上坐下,向老董说道:“听说你们这府里的
大人,办盗案好的很,究竟是个甚么情形?”那老董叹口气道:“玉
大人官却是个清官,办案也实在尽力,只是手太辣些,初起还办着几个
强盗,后来
强盗摸着他的脾气,这玉
大人倒反做了
强盗的兵器了。”
老残道:“这话怎么讲呢?”老董道:“在我们此地西南角上,有个村庄,叫于家屯。这于家屯也有二百多户人家。那庄上有个财主,叫于朝栋,生了两个儿子,
一个女儿。二子都娶了媳妇,养了两个孙子。女儿也出了阁。这家人家,过的日子很为安逸。不料祸事临门,去年秋间,被
强盗抢了一次。其实也不过抢去些
衣服首饰,所值不过几百吊钱。这家就报了案,经这三
大人极力的严拿,居然也拿住了两个为从的
强盗伙计,追出来的赃物不过几件布
衣服。那
强盗头脑早已不知跑到那里去了。
“谁知因这一拿,
强盗结了冤仇。
到了今年春天,那
强盗竟在府
城里面抢了一家子。玉
大人雷厉风行的,几天也没有拿着
一个人。过了几天,又抢了一家子。抢过之后,大明大白的放火。你想,玉
大人可能依呢?自然调起马队,追下来了。
“那
强盗抢过之后,打着火把出城,手里拿着洋枪,谁敢上前拦阻。出了东门,望北走了十几里地,火把就灭了。玉
大人调了马队,走到街上,地保、更夫就将这情形详细禀报。当时放马追出了城,远远还看见
强盗的火把。追了二三十里,看见前面又有火光,带着两三声枪响。玉
大人听了,怎能不气呢?仗着胆子本来大,他手下又有二三十匹马,都带着洋枪,还怕什么呢。一直的追去,不是火光,便是枪声。
到了天快明时,眼看离追上不远了,那时也
到了这于家屯了。过了于家屯再往前追,枪也没有,火也没有。
“玉
大人心里一想,说道:‘不必往前追,这
强盗一定在这村庄上了。’当时勒回了马头,
到了庄上,在大街当中有个关帝庙下了马。分付手下的马队,派了八个人,东南西北,一面两匹马把住,不许
一个人出去;将地保、乡约等人叫起。这时天已大明了。这玉
大人自己带着马队上的人,步行从南头到北头,挨家去搜。搜了半天,一些形迹没有。又从东望西搜去,刚刚搜到这于朝栋家,搜出三枝土枪,又有几把刀,十几根竿子。
“玉
大人大怒,说
强盗一定在他家了。坐在厅上,叫地保来问:‘这是甚么人家?’地保回道:‘这家姓于。老头子叫于朝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于学诗,二儿子叫于学礼,都是捐的监生。’玉
大人立刻叫把这于家
父子三个带上来。你想,
一个乡下人,见了府里
大人来了,又是盛怒之下,那有不怕的道理呢?上得厅房里,
父子三个跪下,已经是飒飒的抖,那里还能说话。
“玉
大人说道:‘你好大胆!你把
强盗藏到那里去了?’那老头子早已吓的说不出话来。还是他二儿子,在府
城里读过两年书,见过点世面,胆子稍为壮些,跪着伸直了腰,朝上回道;‘监生家里向来是良民,从没有同
强盗往来的,如何敢藏着
强盗?”玉
大人道:‘既没有勾通
强盗,这军器从那里来的?’于学礼道:‘因去年被盗之后,庄上不断常有
强盗来,所以买了几根竿子,叫田户、长工轮班来几个保家。因
强盗都有洋枪,乡下洋枪没有买处,也不敢买,所以从他们打鸟儿的回了两三枝土枪,夜里放两声,惊吓惊吓
强盗的意思。”“王
大人喝道:‘胡说!那有良民敢置军火的道理!你家一定是
强盗!,回头叫了一声:‘来!’那手下人便齐声像打雷一样答应了一声:‘嗏!’玉
大人说:‘你们把前后门都派人守了,替我切实的搜!’这些马兵遂到他家,从上房里搜起,衣箱橱柜,全行抖擞
一个尽,稍为轻便值钱一点的首饰,就掖在腰里去了。搜了半天,倒也没有搜出甚么犯法的东西。那知搜到后来,在西北角上,有两间堆破烂农器的一间屋子里,搜出了
一个包袱,里头有七八件衣裳,有三四件还是旧绸子的。马兵拿到厅上,回说:‘在堆东西的里房授出这个包袱,不像是自己的
衣服,请
大人验看。”
“那玉
大人看了,眉毛一皱,眼睛一凝,说道:‘这几件
衣服,我记得仿佛是前天
城里失盗那一家子的。姑且带回衙门去,照失单查对。’就指着
衣服向于家
父子道:‘你说这
衣服那里来的?’于家
父子面面相窥,都回不出。还是于学礼说:‘这
衣服实在不晓得那里来的。’玉
大人就立起身来,分付:‘留下十二个马兵,同地保将于家
父子带回城去听审!’说着就出去。跟从的人,拉过马来,骑上了马,带着余下的人先进城去。
“这里于家
父子同他家里人抱头痛哭。这十二个马兵说:‘我们跑了一夜,肚子里很饿,你们赶紧给我们弄点吃的,赶紧走罢!
大人的脾气谁不知道,越迟去越不得了。’地保也慌张的回去交代一声,收拾行李,叫于家预备了几辆车子,大家坐了进去。赶到二更多天,才进了城。
“这里于学礼的媳妇,是
城里吴举人的姑娘,想着他丈夫同他公公、大伯子都被捉去的,断不能松散,当时同他大嫂子商议,说:‘他们爷儿三个都被拘了去,
城里不能没个人照料。我想,家里的事,大嫂子,
你老照管着;这里我也赶忙追进城去,找俺爸爸想法子去。你看好不好?’他大嫂子说:‘良好,很好。我正想着
城里不能没人照应。这些管庄子的都是乡下老儿,就差几个去,到得
城里,也跟傻子一样,没有用处的。’说着,吴氏就收拾收拾,选了一挂双套飞车,赶进城去。
到了他父亲面前,嚎陶大哭。这时候不过一更多天,比他们
父子三个,还早十几里地呢。
“吴氏一头哭着,一头把飞灾大祸告诉了他父亲。他父亲吴举人一听,浑身发抖,抖着说道:‘犯着这位丧门星,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妥了,我先去走一趟看罢!’连忙穿了
衣服,到府衙门求见。号房上去回过,说:‘
大人说的,现在要办盗案,无论甚么人,一应不见。’吴举人同里头刑名师爷素来相好,连忙进去见了师爷,把这种种冤枉说了一遍。师爷说:‘这案在别人手里,断然无事。但这位东家向来不照律例办事的。如能交到兄弟书房里来,包你无事。恐怕不交下来,那就没法了。”
“吴举人接连作了几个揖,重托了出去。赶到东门口,等他亲家、女婿进来。不过一钟茶的时候,那马兵押着车子已到。吴举人抢到面前,见他三人,面无人色。于朝栋看了看,只说了一句‘亲家救我’,那眼泪就同潮水一样的直流下来。
“吴举人方要开口,旁边的马兵嚷道:‘
大人久已坐在堂上等着呢!已经四五拨子马来催过了,赶快走罢!’车子也并不敢停留。吴举人便跟着车子走着,说道:‘亲家宽心!汤里火里,我但有法子,必去就是了。’说着,已到衙门口。只见衙里许多公人出来催道:‘赶紧带上堂去罢!’当时来了几个差人,用铁链子将于家
父子锁好,带上去。方跪下,玉
大人拿了失单交下来,说:‘你们还有得说的吗?”于家
父子方说得一声‘冤枉’,只听堂上惊堂一拍,大嚷道:‘人赃现获,还喊冤枉!把他站起来!去!’左右差人连拖带拽,拉下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