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山水清远,土风厚善,其民寡求而不争,其士静而文,朴而不陋。
虽闾巷小民,知尊爱贤者,曰:“吾州虽远小,然王元之、韩魏公,尝辱居焉。
”以夸于四方之人。
元之自黄迁蕲州,没于蕲,然世之称元之者,必曰黄州,而黄人亦曰“吾元之也”。
夫贤人君子,天下之所以遗斯民,天下之所共有,而黄人独私以为宠,岂其尊德乐道,独异于他邦也欤?
抑二公与此州之人,有宿昔之契,不可知也?
魏公以家艰,从其兄居耳,民何自知之?
《诗》云:“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金锡圭璧之所在,瓦石草木被其光泽矣,何必施于用?
而轼亦公之门人,谪居于黄五年,治东坡,筑雪堂,盖将老焉,则亦黄人也。
于是相与摹公之诗而刻之石,以为黄人无穷之思。
而吾二人者,亦庶几托此以不忘乎?
元丰七年十月二十六日,汝州团练副使苏轼记。
翻译
黄州的山水清幽明净,民风淳厚善良,百姓生活简朴,不争不抢;当地的士人沉静而有文采,质朴而不粗俗。即便是街巷中的普通百姓,也懂得尊敬和爱戴贤人,常说:“我们黄州虽然偏远狭小,但王元之、韩魏公都曾屈尊居住在这里。”以此向四方之人夸耀。王元之从黄州调任蕲州,后来在蕲州去世,然而世人称颂他时,必定称他为“黄州人”,黄州人也亲切地称他为“我们的元之”。韩魏公离开黄州已有四十多年,却仍思念此地,不忘旧情,甚至为此作诗抒怀。贤人君子,本是天下人共同拥有的财富,是上天赐予百姓的福祉,而黄州人却将他们视为自己独有的荣耀,难道是因为黄州人特别尊崇道德、乐于追求道义,与其他地方不同吗?还是韩魏公等人与黄州百姓之间,早有宿缘,非外人所能知晓呢?王元之曾担任郡守,对百姓有恩德,百姓怀念他是理所当然的。但韩魏公只是因家中遭丧事,随兄长暂居于此,百姓又能从何处了解他的德行呢?《诗经》说:“那位文雅的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只要这样的君子所在之处,连瓦砾石块、草木尘土都会沾染其光辉,又何必一定要他实际施政、建功立业呢?奉议郎孙贲(字公素),是黄州本地人,也曾客居于韩魏公门下。韩公对他了解很深,正是所谓掌管文书教学的人。而我苏轼,也是韩魏公的门生,被贬谪居黄州五年,在东坡耕作,修筑雪堂,原打算在此终老,也算是黄州人了。于是我和孙公素一起摹写韩魏公的诗,并刻于石碑之上,作为黄州人永远思念的寄托。而我们二人,或许也能借此铭记恩师,永不相忘吧?
元丰七年十月二十六日,汝州团练副使苏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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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韩魏公**:指北宋名臣韩琦,封魏国公,故称“韩魏公”。曾因兄长任职或家事短暂停居黄州,非正式任职。
2. **王元之**:即王禹偁(chēng),字元之,北宋初年文学家、政治家,曾任黄州知州,卒于蕲州。因其在黄州政绩卓著、文名远播,世称“王黄州”。
3. **土风**:指地方风俗、民情。
4. **闾巷小民**:指普通百姓,居住在里巷之中的人。
5. **辱居焉**:谦辞,意为“屈尊居住在这里”。“辱”表示自谦,认为贤者降临是地方的荣幸。
6. **去黄四十馀年**:韩琦离开黄州已四十多年,此处强调时间之久,反衬其思念之深。
7. **宿昔之契**:过去就有的缘分或情谊。“宿昔”即往日,“契”指契合、情谊。
8. **家艰**:家庭遭遇丧事,文中指韩琦因兄长去世或亲属亡故而居黄州守丧或暂住。
9. “**有匪君子……如圭如璧**”:出自《诗经·卫风·淇奥》,赞美君子文采斐然、品德高洁。匪,通“斐”,有文采的样子。金锡喻坚贞,圭璧喻纯洁。
10. **奉议郎孙贲公素**:孙贲,字公素,官至奉议郎(文散官名),黄州人,曾受知于韩琦,为其幕僚或书记官。
11. **教授书记**:掌管教育与文书事务的属官,此处指韩琦对其信任重用。
12. **门人**:学生或弟子,苏轼自称韩魏公门人,可能出于敬仰而非正式师徒关系。
13. **谪居于黄五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自元丰三年(1080)至元丰七年(1084),共五年。
14. **治东坡,筑雪堂**:在东坡垦荒种地,修建住所“雪堂”,象征其躬耕自给、安贫乐道的生活态度。
15. **盖将老焉**:原打算在此终老。“盖”表推测,“焉”为兼词,相当于“于此”。
16. **摹公之诗而刻之石**:将韩魏公所作关于黄州的诗抄录并刻于石碑,以作永久纪念。
17. **庶几托此以不忘乎**:“庶几”意为希望、但愿;希望借此刻石之举,使自己与孙贲也不被遗忘,或不忘师恩。
18. **汝州团练副使**:苏轼当时被量移(迁徙)至汝州安置,尚未到任,仍居黄州,故保留原有官衔。团练副使为虚职,无实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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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析
本文是苏轼为纪念韩魏公(韩琦)在黄州所作诗歌而写的题跋,名为《书韩魏公黄州诗后》。文章通过追述黄州的人文环境、历史人物与贤者之间的精神联系,表达了对韩魏公的敬仰之情,同时也抒发了自己贬居黄州期间的情感归属。全文情感真挚,语言典雅,结构严谨,既有史笔之实,又有抒情之美。作者以黄州百姓对贤者的尊崇为切入点,引出王元之与韩魏公两位历史人物,通过对二者境遇的对比,突出“君子之德风”的感化力量——即便未直接施政,其人格光辉亦能润泽一方。文章最后落脚于刻石存诗之举,既是对先贤的追思,也暗含自身命运与黄州的深刻联结,体现了苏轼由仕途失意转向精神自足的思想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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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书韩魏公黄州诗后》是一篇典型的宋代题跋文字,兼具记事、议论与抒情三重功能。苏轼以简洁凝练的语言,勾勒出黄州独特的地理人文风貌,并巧妙引入王禹偁与韩琦两位历史人物,形成时空对照。王禹偁有惠政于民,故得民心;韩琦并未主政,仅因个人品格光辉便赢得长久怀念,由此揭示“德化无形”的儒家理想——真正的君子不必居高位、行大政,其人格本身即具教化之力。文中引用《诗经》“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不仅赞美韩琦之德,更赋予自然景物以精神光泽,体现“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哲学境界。结尾处苏轼自述谪居经历,将个人命运融入黄州文化记忆之中,从“外来贬官”转变为“吾亦黄人”,完成了身份认同的深层转化。刻石之举不仅是纪念先贤,更是建构地方文化传统的仪式行为。整篇文章情感层层递进,由景及人,由古及今,由外及内,最终归于永恒的文化传承,展现了苏轼卓越的历史洞察力与人文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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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评
1.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别集类》:“苏轼文章,汪洋恣肆,而题跋尤精警有味,此篇述黄州人物,感慨系之,语虽平淡,而意味深远。”
2.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东坡文钞》卷十九:“此记特重风土人情,借韩魏公之事以见君子之化,不在位而在德,其旨远矣。”
3. 清·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卷二十三:“不说魏公之德,而曰‘瓦石草木被其光泽’,写得一片虚灵,真是化工之笔。”
4. 清·爱新觉罗·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五十四:“轼以迁谪之余,不忘前辈典型,刊诗勒石,寓感兴之思,非徒纪事而已。”
5. 近人林纾《春觉斋论文》:“东坡此记,纯用烘托法。不言己思魏公,而先言黄人思魏公;不言魏公之贤,而借《诗经》语形容之。笔势空灵,耐人咀嚼。”
6. 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苏轼常于题跋中寄慨身世,《书韩魏公黄州诗后》尤为典型。自称‘亦黄人也’,则流落之悲转为归宿之安,心境之变,尽在一语。”
7. 王水照《苏轼选集》按语:“此文将地理、历史、个人遭际融为一体,既表达对韩琦的敬仰,又折射出自己贬居黄州五年后的心理调适过程,具有强烈的自我书写色彩。”
以上为【书韩魏公黄州诗后】的辑评。
拼音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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