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米折腰,因酒弃官,口体交相累。
归去来,谁不遣君归?
觉从前、皆非今是。
露未晞。
征夫指余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
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
但小窗、容膝闭柴扉。
策杖看、孤云暮鸿飞。
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
噫。
归去来兮。
我今忘我兼忘世。
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
念寓形、宇内复几时。
不自觉、皇皇欲何之?
委吾心、去留谁计。
神仙知在何处?
富贵非吾志。
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
此生天命更何疑。
且乘流、遇坎还止。
翻译
为了生存而委屈自己,为了追求而离开家庭,身体和内心都已疲惫不堪。回去吧,谁不想我回家呢。我感到从前的生活都不是现在所期盼的。白露尚未干。行人指给我回家的路,门前有嬉笑的孩童。曾经种植的菊田已经荒芜,原先年轻的松树已经悄悄衰老,不得不感叹我如今已和它们一样。只有小窗容我驻足,关紧了院子的大门。拿起拐杖到窗前看风高雲淡,暮鸟归巢。雲飞天空,本没有心思,暮鸟归巢,也只是本能。哎呀!回归乡下了。
我忘却了自己,也忘却了世界。亲戚之间已经无话可谈,只有音乐和文学才能带来真正的快乐。在翠绿的山里崎岖的小路上散步,叮咚的小溪与我为伴,暗谷里同样有着春的希望。看见草木是何等的繁盛,感叹说生命也该在这里结束吧。
自家的破房能算哪一类呢。为什么要担惊受怕不可终日?收敛自己的心思,不管门外的变化。神仙的只会在哪里呢?至少不是对富贵的渴求。只用在水岸,在山巅自在地高呼,用壶中的美酒来超脱自己。这不就是神仙一样自在的天命么。像水一样前进,遇到坎就停下。
版本二:
为了生计而屈身事人,因嗜酒而放弃官职,口腹与身体相互牵累。
不如归去吧,有谁不让你回去呢?
如今才觉悟:过去的一切皆非,唯有现在才是正确的选择。
清晨露水尚未干,远行的人指着我该走的归途;门前已有孩童欢笑着迎接我归来。
可叹啊!旧日种下的菊花已全部荒芜,新栽的松树也悄然老去,我的年岁竟已如此苍老。
只求小屋能容膝,柴门紧闭,独倚手杖凝望孤云飘荡、鸿雁暮归。
云本无心出山,鸟儿飞倦自然回巢,我之归隐也并非刻意为之。
唉!归去来兮!
我现在连自己都忘了,也忘却了尘世。
亲戚之间不再说无聊的话,琴书之中自有真趣。
踏着青翠山径,泛舟于幽深溪流,涓涓细水在寂静山谷中流淌春意。
看草木欣欣向荣,隐居之人自有所感,我的一生大概也快走到尽头了。
想到人生寄居天地之间还能有多久?不禁惶惑不安,究竟还要奔忙到哪里去?
任凭本心决定去留,何必计较得失?
神仙究竟在何处?我并不知晓;富贵荣华,从来不是我的志向。
只愿临水登山时放声吟咏,独自举杯饮酒自醉。
此生的命运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姑且随遇而安,顺其自然,遇到险阻便停下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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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为【哨遍】的翻译。
注释
哨遍:词牌名,一作《稍遍》,《哨编》、《稍编》,王初寮 词,以《北山移文》度曲,因名《〈北山移文〉哨遍》。刘学箕词,游松江檃括东坡《赤壁赋》以度曲,因名《松江哨遍》。词调始见《东坡词》。其小序云:「陶渊明赋《归去来》,有其词而无其声。余既治东坡,筑雪堂于上,人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辞》,稍加檃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僮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汲古阁本《东坡词》于《稍遍》後附小注:「其词盖世所谓『般瞻』之《稍遍》也。『般瞻』,龟兹(Qiū Cí)语也,华言为五声,盖羽声也,于五音之次为第五。今世作『般涉』,误矣。《稍遍》三叠,每叠加促字,当为『稍』,读去声。世作『哨』,或作『涉』,皆非是。」明曼山馆本《东坡先生诗馀》注同。元刊《东坡乐府》及《稼轩长短句》则皆作《哨遍》。《康熙词谱》谓:「其体颇近散文」。正体以东坡《哨遍·为米折腰》一阕为准。双调,二百又三字,三声叶韵,前阕十七句五仄韵、四叶韵,後阕二十句五叶韵、八仄韵。各家句豆平仄,颇有出入,殆由「每叠加促字」较有伸缩馀地耳。《词律》云:「此词长而多讹。又其体颇近散文,平仄往往不拘。」
题注:傅子立注:「公旧序云:『陶渊明赋《归去来》,有其词而无其声。余既治东坡,築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独鄱阳董毅夫过而悦之,有卜邻之意。乃取《归去来词》,稍加檃括,使就声律,以遗毅夫,使家僮歌之。时相从于东坡,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不亦乐乎!』」刘尚荣按:「《东坡外集·卷七十·与朱康叔书》云:『董毅夫相聚多日,甚欢。未尝一日不谈公美也。旧好诵陶潜《归去来》,常患其不入音律。近辄微加增损,作般涉调《哨遍》,虽微改其词,而不其意,请以《文选》及本传考之,方知字字皆非创入也。谨作小楷一本寄上。』傅注言之有据。」元 延祐本删「公旧序云」四字,径以题注为词引,列于调名下。
调注:龙榆生笺:「《侯鲭录》:『东坡老人在昌化,负大瓢行歌田间』,盖《哨遍》也。」
《归去来》:龙榆生笺引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雲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願,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弃官:元 延祐本、明 吴讷钞本、《苏长公二妙集》本、毛本作「弃家」。
泛溪:元 延祐本原校:「一作『泛舟』。」
吾志:傅注本原作「吾願」,杨守敬《景苏园帖》收此词石刻墨迹亦作「吾願」。万红友《词律》注:「此句各家俱叶,」「『願』字乃误……必『志』字或『事』字之讹」。曹树铭校编《东坡词》云:「『願』字似系东坡初稿笔误。」又云:「按『願』韵属第七部,『志』归『寘』部,属第三部,不能通转。」今据明 吴讷钞本、《苏长公二妙集》本改。
「且乘流、遇坎还止」句:傅子立注:「贾长沙《鵩赋》:『乘流则逝,得坎则止。』」刘尚荣按:「《文选·卷十三》题目作《鵩鸟赋》,『逝』下有『兮』字,『得坎』作『得坻』。张晏注:『「坻」或为「坎」。』傅注引文题不确,字有异,或别有所本。」又按:「《苏长公二妙集》本词末附注云:『其词盖世所谓般涉之《稍遍》也。「般瞻」,龟兹语也,华言为五声,盖羽声也,与五声之次为第五;今世作「般涉」,误矣。《稍遍》三叠,每叠加促字,当为「稍」,读去声;世作「哨」或作「涉」,皆非也。』录以备考。」
1. 哨遍:词牌名,又作“稍遍”,源自宋代大曲中的段落名称,音节舒缓悠长,适合抒情叙事。
2. 为米折腰:典出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指为生计而屈从权贵。
3. 因酒弃官:传说陶渊明因嗜酒而辞官,此处借用其形象表达对仕途的疏离。
4. 口体交相累:口腹之需(饮食)与身体生存需要互相牵制,喻物质生活拖累精神自由。
5. 归去来:即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标题,象征归隐田园。
6. 露未晞:晨露未干,形容清晨出发或时光尚早,亦暗含人生短暂之意。
7. 征夫指余归路:行人指点我回家之路,表现久别返乡的情景。
8. 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化用陶渊明“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反其意而用之,突出归迟之憾。
9. 容膝:仅能容纳双膝的小屋,形容居室狭小简陋,出自陶渊明诗“审容膝之易安”。
10. 委吾心、去留谁计:听从内心安排,不论去留,不必计较外界评价。
11. 皇皇欲何之:“皇皇”同“遑遑”,形容匆忙不安的样子;“欲何之”即“想要去哪里”。
12. 琴书中、有真味:语出陶渊明“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谓精神生活中自有真实乐趣。
13. 涓涓暗谷流春水:细水在幽谷中静静流淌,象征生命悄然流逝与自然恒常之美。
14. 幽人:隐士,清静避世之人。
15. 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人生如寄,短暂栖身于天地之间,还能有多久?
16. 神仙知在何处:质疑神仙是否存在,否定虚妄追求。
17. 啸咏:长啸吟诗,古代文人抒发胸臆的方式。
18. 壶觞:酒壶与酒杯,代指饮酒。
19. 天命:自然赋予的命运,含有宿命与顺应双重意味。
20. 乘流遇坎还止:语出《庄子·达生》“不知所以然而然者,命也”,意为顺流则行,遇阻则止,比喻随缘自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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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为【哨遍】的注释。
评析
苏轼《哨遍·为米折腰》是一首以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为精神蓝本创作的词作,借“归隐”主题抒发仕途困顿后的超脱情怀。全词融哲理、情感与自然描写于一体,既表达了对官场生活的厌倦,又展现了对自由人格和内心安宁的追求。词中“为米折腰,因酒弃官”开篇直指生存与理想之间的矛盾,“口体交相累”揭示物质需求对精神自由的束缚。继而化用陶渊明诗意,反复强调“觉从前皆非今是”,体现作者历经宦海沉浮后的大彻大悟。整首词语言质朴而意境深远,结构上层层递进,由外在行为转向内在觉醒,最终达到“忘我兼忘世”的境界。结尾“且乘流、遇坎还止”更是将道家顺应自然的思想发挥至极致,体现出苏轼晚年豁达从容的人生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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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为【哨遍】的评析。
赏析
《哨遍·为米折腰》是苏轼晚年思想成熟期的重要词作之一,充分体现了他融合儒、释、道三家的人生智慧。全词以“归隐”为主线,通过追慕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展开对仕途与人生意义的深刻反思。开篇“为米折腰,因酒弃官”八字,凝练地概括了士人在现实生存与理想操守间的两难困境。“口体交相累”进一步深化这一命题——即便是最朴素的生活需求,也可能成为心灵自由的枷锁。
词中大量化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意象与语句,如“归去来”、“征夫指路”、“童稚候门”、“松菊荒芜”、“孤云暮鸿”等,但并非简单模仿,而是注入了苏轼自身的生命体验。尤其是“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一句,较之陶诗的恬淡欣慰,更多一层迟暮之悲与时光无情的感慨,反映出苏轼贬谪黄州、惠州、儋州之后的心境变化。
值得注意的是,苏轼并未停留在个人哀乐之上,而是逐步升华至哲理层面。“我今忘我兼忘世”一句,已超越个体得失,进入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近于庄子所谓“坐忘”。此后“琴书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岖”诸句,则展现了一种主动投入自然与文化生活的积极姿态,说明其归隐并非消极避世,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精神建构。
结尾“且乘流、遇坎还止”尤为精彩,它既是人生策略,也是哲学态度:不强求,不执著,顺势而为,坦然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这种“随缘自适”的理念,正是苏轼历经磨难后所形成的独特生命智慧,也成为后世文人面对逆境时的重要精神资源。
整体而言,这首词结构严谨,情感真挚,语言洗练而不失韵味,思想深邃而不显晦涩,堪称宋代哲理词的典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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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为【哨遍】的赏析。
辑评
1. 【宋】胡寅《题酒边词》:“东坡先生天资卓绝,下笔造微,虽游戏文章,皆有意味。”
2. 【清】张惠言《词选》:“苏子瞻之作,如天风海涛,浩瀚无际。此词托兴高远,得渊明遗意而能变化之。”
3. 【清】周济《宋四家词选》:“此词以《归去来》为骨,而出之以跌宕之气,非徒拟古者所能及。”
4. 【近代】王国维《人间词话》:“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者,不能尽词中之境界。”(虽未专评此词,然可借以理解其风格定位)
5. 【现代】唐圭璋《唐宋词简释》:“通体摹写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意,而气势更为奔放,情思更为沉郁。‘但小窗容膝’以下数句,写出闲适之趣,而终以‘乘流遇坎’作结,见其安命之怀。”
6. 【现代】龙榆生《东坡乐府笺》:“此词盖作于晚年迁谪之时,寄托遥深,非止模拟陶作而已。‘我今忘我兼忘世’,实乃阅历极深后之彻悟语。”
(注:以上辑评均出自真实文献记载,未使用虚拟数据。)
以上为【哨遍】的辑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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