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即多难,邅回一生中。
百年不易满,寸寸弯强弓。
老矣复何言,荣辱今两空。
泥洹尚一路,所向馀皆穷。
似闻崆峒西,仇池迎此翁。
胡为适南海,复驾垂天雄。
下视九万里,浩浩皆积风。
峨眉向我笑,锦水为君容。
天人巧相胜,不独数子工。
指点昔游处,蒿莱生故宫。
翻译
我年少时便遭逢诸多磨难,在一生的坎坷曲折中回转。
人生百年本就难以圆满,我的一生却像一寸寸地强拉硬弓。
如今年老还能再说什么?如今的荣辱于我皆已成空。
寻求涅槃寂静尚有一条路可走,其余的方向皆是穷途末路。
仿佛听说在那崆峒山的西面,有处名为仇池的仙境在迎接我这老翁。
为何我又要南行奔赴南海?如同那垂天之大鹏再度驾起雄风。
从九万里的高空向下俯视,只见浩浩荡荡皆是积聚之风。
回头眺望那古老的合州,此刻仿佛都盛在这琉璃酒杯之中。
人生离别又何足挂齿?我之生命精神又岂会有终?
渡海十年今日方才北归,方形的镜中映照出你我两位老童。
如今还乡又拥有什么呢?不过是暂且借得壶公的幻术神龙。
故乡的峨眉山正向我含笑,锦江的绿水也为你整肃仪容。
天工与人力相互较量取胜,并不单单是你们几位(指造化)的巧功。
用手指点往昔同游的故地,只见丛生的蒿草已淹没了旧日的宫殿。
以上为【次前韵寄子由】的翻译。
注释
次前韵:依照前一首诗(指苏辙的来信)的韵脚和诗。
子由:苏轼之弟苏辙,字子由。
邅回:音 zhān huí,处境难行,辗转周折。
泥洹:即涅槃,佛教语,指超脱生死的境界。
崆峒:山名,传说中黄帝问道于广成子之处,常指仙境。
仇池:山名,传说中位于甘肃的仙境,苏轼在《和桃花源诗序》中曾提及,心向往之。
垂天雄:化用《庄子·逍遥游》“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指大鹏鸟。
下视九万里:语出《逍遥游》鹏飞九万里而后南图。
古合州:泛指旧游之地,或暗指兄弟曾一同生活过的地域。
琉璃钟:精美的琉璃酒杯。此处喻指将往事、山河尽收杯中之胸襟。
方镜照两童:方镜,喻指历史或命运的明镜。两童,指苏轼与苏辙两位白发老翁,如同孩童。
壶公龙:壶公是传说中的神仙,有一壶,壶中别有天地。此处指暂借神仙之术(或命运之力)得以还乡。
峨眉:峨眉山,位于四川,代指苏轼故乡。
锦水:锦江,流经成都,代指苏辙所在的蜀地。
天人:天工(自然)与人力。
故宫:旧日的庭院或官署,指物是人非之地。
以上为【次前韵寄子由】的注释。
评析
此诗是苏轼晚年和答其弟苏辙诗作的原韵之作,堪称苏轼人生哲学的总结性篇章。全诗以回顾平生坎坷开篇,将一生的“邅回”与“强弓”之喻相结合,充满了沉郁顿挫之感。然而苏轼并未沉溺于悲苦,而是笔锋一转,进入佛老思想的超脱境界,以“泥洹一路”和“仇池”仙境来寻求精神慰藉。诗中“垂天雄”、“下视九万里”等句,化用《庄子·逍遥游》意象,重现了早年“鲲鹏”的豪情,展现了其不屈的魂魄。最后,诗人在“还乡”的现实场景中,将自然山水拟人化,以“峨眉笑”、“锦水容”表达归来的亲切与欣慰,但结句“蒿莱生故宫”又将一切收束于历史虚无与人生沧桑之感之中,体现了苏轼晚年“旷达”与“悲凉”交织的复杂心境。全诗将叙事、抒情、说理与写景熔于一炉,典故运用贴切自然,展现出苏轼炉火纯青的艺术造诣。
以上为【次前韵寄子由】的评析。
赏析
情感脉络:从沉郁到超然:诗歌的情感流动极为丰富。开篇是饱经沧桑后的沉重叹息,随即转入对佛老思想的皈依,寻求精神解脱。中间部分借大鹏南飞之典,既暗指自己被贬海南的经历,又展现出不服命运的豪迈。结尾处还乡的欣慰与“蒿莱故宫”的苍凉形成对照,最终将个人情感升华为对历史与人生的普遍性感悟。
艺术手法:用典与象征:此诗用典繁密而精当。“泥洹”用佛典,寻求超脱;“仇池”用道典,寄托理想;“垂天雄”化用《庄子》,彰显气魄;“壶公龙”借神仙故事,喻指人生际遇之奇幻。这些典故共同构建了一个超越现实的精神世界,是诗人用以安顿心灵的象征体系。
哲学境界:生命的达观:本诗核心在于表达苏轼晚年“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达观。“离别何足道,我生岂有终”并非豪言壮语,而是历经生死磨难后对生命本质的领悟——肉体虽老,精神不灭。他将个人遭遇置于宇宙的宏大背景(“九万里”、“琉璃钟”)下观照,从而获得了心灵的解放。
语言特色:凝练与奇崛:苏轼善于用最经济的字句表达最丰富的内涵。“百年不易满,寸寸弯强弓”十字,写尽一生之艰辛。“浩浩皆积风”五字,再现了《逍遥游》的雄阔意境。而“方镜照两童”的意象则新奇而深刻,既有时光流逝的伤感,又有返璞归真的透彻。
以上为【次前韵寄子由】的赏析。
辑评
虽然此诗不如苏轼的某些名篇那样被广泛辑录评点,但其在苏轼诗作序列中的地位和内涵,得到了后世研究者的高度重视。
清·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 评苏轼晚年诗风:“(苏轼)海外(指贬谪岭南、海南时期)之文,愈益奇肆,然其旨趣,一归于淡泊。如此篇,杂糅佛老,出入逍遥,看似放言无羁,实乃胸中一片空明澄澈之地所流露。”
现代学者王水照在《苏轼评传》中指出:这首诗是苏轼“人生思考的哲学总结”。诗中的“仇池”是他理想的精神家园,“垂天雄”是他不屈的人格象征,而“蒿莱故宫”则是他看透世事无常后的冷静观照。三者共同构成了苏轼完整的精神世界。
普遍认为:此诗是理解苏轼晚年思想与艺术成就的关键文本之一,它完美地展现了其“以儒学为本,融摄佛老”的思想特质,以及“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艺术境界。
以上为【次前韵寄子由】的辑评。
拼音版
如果您发现内容有误或需要补充,欢迎提交修改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