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谓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
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
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
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
物有以盖之矣。
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
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
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
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
人固疑予之不乐也。
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
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
于是治其园囿,洁其庭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
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
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
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
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
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犹有存者。
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
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
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
翻译
任何事物都有可观赏的地方。如有可观赏的地方,那么都可使人有快乐,不必一定要是怪异、新奇、雄伟、瑰丽的景观。吃酒糟、喝薄酒,都可以使人醉,水果蔬菜草木,都可以充饥。以此类推,我到哪儿会不快乐呢?人们之所以要追求幸福,避开灾祸,因为幸福可使人欢喜,而灾祸却使人悲伤。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而能满足我们欲望的东西却是有限的。如果美好和丑恶的区别在胸中激荡,选取和舍弃的选择在眼前交织,那么能使人快活的东西就很少了,而令人悲哀的事就很多,这叫做求祸避福。追求灾祸,躲避幸福,难道是人们的心愿吗?这是外物蒙蔽人呀!他们这些人局限在事物之中,而不能自由驰骋在事物之外;事物本无大小之别,如果人拘于从它内部来看待它,那么没有一物不是高大的。它以高大的形象横在我们面前,那么我常常会眼花缭乱反复不定了,就象在缝隙中看人争斗,又哪里能知道谁胜谁负呢?因此,心中充满美好和丑恶的区别,忧愁也就由此产生了;这不令人非常悲哀吗!
我从杭州调移到密州任知州,放弃了乘船的舒适快乐,而承受坐车骑马的劳累;放弃墙壁雕绘的华美漂亮的住宅,而蔽身在粗木造的屋舍里;远离杭州湖光山色的美景,来到桑麻丛生的荒野。刚到之时,连年收成不好,盗贼到处都有,案件也多不胜数;而厨房里空荡无物,每天都以野菜充饥,人们一定都怀疑我会不快乐。可我在这里住了一年后,面腴体丰,头发白的地方,也一天天变黑了。我既喜欢这里风俗的淳朴,这里的官吏百姓也习惯了我的愚拙无能。于是,在这里修整花园菜圃,打扫干净庭院屋宇,砍伐安丘、高密的树木,用来修补破败的房屋,以便勉强度日。在园子的北面,靠着城墙筑起的高台已经很旧了,稍加整修,让它焕然一新。我不时和大家一起登台观览,在那儿尽情游玩。从台上向南望去,马耳、常山时隐时现,有时似乎很近,有时又似乎很远,或许有隐士住在那里吧?台的东面就是卢山,秦人卢敖就是在那里隐遁的。向西望去是穆陵关,隐隐约约象一道城墙,姜太公、齐威公的英雄业绩,尚有留存。向北俯视潍水,不禁慨叹万分,想起了淮阴侯韩信的赫赫战功,又哀叹他不得善终。这台虽然高,但却非常安稳;这台上居室幽深,却又明亮,夏凉冬暖。雨落雪飞的早晨,风清月明的夜晚,我没有不在那里的,朋友们也没有不在这里跟随着我的。我们采摘园子里的蔬菜,钓取池塘里的游鱼,酿高粱酒,煮糙米,大家一边吃一面赞叹:“多么快活的游乐啊!”
这个时候,我的弟弟苏辙字子由恰好在济南做官,听说了这件事,写了一篇文章,并且给这个台子取名“超然”,以说明我之所以到哪儿都快乐的原因,大概就是在于我的心能超乎事物之外啊!
版本二:
凡是事物,都有值得观赏的地方。只要值得观赏,就一定有让人快乐之处,并不一定非得是奇特壮丽、稀罕罕见的东西才令人愉悦。吃糟喝薄酒,也能醉;蔬菜瓜果草木,也足以果腹。以此类推,我到哪里会不快乐呢?人们追求幸福而躲避灾祸,是因为幸福令人喜悦,灾祸令人悲伤。然而人的欲望无穷无尽,而能满足欲望的外物却是有限的。内心不断分辨美与丑,眼前不断面临取舍抉择,那么可乐之事常常很少,可悲之事却常常很多,这就叫“追求灾祸而推辞幸福”。追求灾祸而拒绝幸福,难道是人之常情吗?其实是有东西蒙蔽了人心。那些人被外物所束缚,困于物之内,不能超脱于物之外。事物本身并无大小之分,但从内部去看它,没有不高大巍峨的。当它以高大的姿态压向我时,我就常常感到眩晕迷乱,就像从缝隙中看人打斗,又怎能知道胜负所在?因此美丑纷然杂陈,忧愁与欢乐由此产生,岂不是很可悲吗!
我从钱塘调任胶西太守,放弃了舟船的安逸,转而忍受车马劳顿;离开了雕梁画栋的华屋,住进简陋的茅屋;告别了湖光山色的美景,来到桑麻遍布的荒野。刚到任时,连年歉收,盗贼遍地,诉讼案件堆积如山;厨房空空如也,每日只能靠枸杞菊花充饥。别人自然会怀疑我不快乐。然而过了一年,我的容貌反而更加丰润,原本花白的头发也日渐转黑。我喜爱这里民风淳朴,而当地官吏百姓也宽容接纳我的笨拙。于是修整园圃,打扫庭院,砍伐安丘、高密的木材,修补破败房屋,只求勉强完备。在园子北面,靠着城墙原有的一座台子,稍加修缮,使它焕然一新。时常与朋友登台远眺,纵情抒怀。
向南望去,马耳山与常山时隐时现,仿佛近在咫尺又似遥不可及,或许那里真有隐居的君子吧?东边是庐山,相传秦代的卢敖曾在此避世隐遁。西望穆陵关,隐隐约约像一座城郭,姜太公(师尚父)和齐桓公(齐威公)的功业遗风,似乎仍有留存。北面俯视潍水,不禁感慨叹息,追思韩信(淮阴侯)的赫赫战功,哀悼他最终不得善终的命运。这座台高而不险,深而明亮,夏天凉爽,冬天温暖。雨雪清晨,清风明月之夜,我没有一次不在台上,客人也无不相随。采摘园中蔬菜,捕捞池中鱼虾,用高粱酿酒,煮糙米饭食用,大家感叹道:“多么快乐啊这游赏!”
当时,我的弟弟苏辙正好在济南,听说此事后写了一篇赋,还给这座台起名叫“超然台”,以此表明我之所以无论到哪里都能快乐,是因为我能够超脱于外物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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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为【超然臺记】的翻译。
注释
凡物皆有可观,省略“者”即可观者,值得观赏的地方。
哺:吃。
啜:喝。
醨:米酒。
醉:使……醉。
饱:使……饱。
吾安往而不乐:即“吾往安而不乐”。
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即“而可以足吾欲之物者有尽”,但是能满足我们欲望的东西却是有限的。
岂:难道。
情:心愿。
有以:可以用来。
盖:蒙蔽。
焉:哪里。
横:意外发生。
而:表承接,随后。
焉:于此。
背:远离。
比:连续,常常。
登:丰收。
苟全:大致完备。
葺(qì):原指用茅草覆盖房子,后泛指修理房屋。
庶几:表希望或推测。
遗烈:前辈留下来的功业。
撷(xié):摘下,取下。
秫(shú):黏高粱,可以做烧酒。有的地区就指高粱。
瀹(yuè):煮。
1. 超然臺:位于今山东省诸城市西北,原为北魏城墙旧台,苏轼任密州知州时修葺并命名。
2. 苟有可观,皆有可乐:只要有值得欣赏的地方,就能带来快乐。
3. 哺糟啜醨(bū zāo chuò lí):吃酒糟、喝薄酒。醨,薄酒。比喻粗劣饮食亦能令人满足。
4. 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指被外物所役使,不能超脱其限制。
5. 钱塘:今浙江杭州,苏轼曾任通判。
6. 胶西:即密州,治所在今山东诸城。
7. 雕墙之美:华美的宫室墙壁,代指舒适生活环境。
8. 采椽之居:用原木做椽的简陋房屋,形容居住条件简朴。
9. 岁比不登:连年歉收。登,丰收。
10. 枸杞菊:枸杞和菊花,此处指代粗食野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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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为【超然臺记】的注释。
评析
这篇文章反映了作者知足常乐、超然达观的人生态度,也隐含了少许内心苦闷、失意之情。
这篇文章用“乐”字贯穿全文,先写超然于物外,就无往而不乐,不能超然于物外,则必悲哀,正面写乐,反面写悲,悲是乐的反面,即是写乐的反面,终不离乐字。再写初到胶西之忧,再写初安之乐,治园修台,登览游乐。以忧去衬托乐,愈显出更加可喜可乐。以乐开头,以乐结尾,全文处处不离乐字,是“一字立骨”的佳作。
《超然台记》是苏轼贬谪生涯中一篇重要的散文作品,作于熙宁七年(1074年)任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期间。文章借修葺旧台、命名“超然”一事,阐发其“游于物之外”的人生哲学。全文以议论开篇,继而叙事写景,再归于哲理升华,结构严谨,层次分明。文中提出“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的观点,体现了一种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面对仕途失意、生活困顿,苏轼并未沉沦,而是通过精神上的自我超越,在平凡甚至艰苦的现实中寻得内心的安宁与喜悦。这种“超然”并非逃避现实,而是主动调整心态,以内在修养抵御外界动荡。文章语言质朴流畅,情理交融,既有哲理深度,又富有人情温度,充分展现了苏轼旷达胸襟与文学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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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为【超然臺记】的评析。
赏析
《超然台记》是一篇融哲理、叙事、写景于一体的优秀散文。文章开篇即提出“凡物皆有可观”的命题,奠定全篇乐观基调。苏轼认为快乐并不依赖于外物的华美或奇异,而在于心灵是否能“游于物之外”。这一思想深受庄子“逍遥游”与佛家“无执”观念影响,体现出苏轼融合儒释道三家的人生智慧。
接着,作者以自身经历为例,叙述从江南富庶之地调任北方贫瘠之区的巨大落差:弃舟乘车、离美居陋、餐蔬饮菊。然而一年之后,不仅身体更健,心情更悦,还能与民相亲,修园建台,登高望远,感怀古今。这种由外而内的转变,正是“超然”境界的体现——不是环境改变了人,而是人用心境改变了对环境的感受。
文中写景部分尤为精彩:南望马耳常山,缥缈如仙;东临庐山,联想卢敖之隐;西眺穆陵,缅怀姜尚、齐桓之盛;北俯潍水,感叹韩信之悲。四方向度,四种历史回响,既拓展了空间视野,也深化了时间维度,使一座普通高台成为连接天地古今的精神高地。
结尾处点出“超然”之名出自弟弟子由(苏辙),更是巧妙呼应亲情与哲思,增强了文章的情感厚度。整篇文章语言平实而不乏诗意,议论深刻而不失温情,堪称宋代散文典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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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为【超然臺记】的赏析。
辑评
黄震《黄氏日钞·卷六十二》:“谓物皆可乐,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无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唐顺之《苏文忠公文钞·卷二十五》:“前发超然之意,后段叙事解意,兼叙事格。”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二十五》:“子瞻本色。与《凌虚台记》,并本之庄生。”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五》:“台名超然,看他下笔便直取‘凡物’二字,只是此二字已中题之要害。便以下横说竖说,说自说他,无不纵心如意也。须知此文手法超妙。全从《庄子·达生》、《至乐》等篇取气来。”
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三》:“台名超然,作文不得不说入理路去,凡小品丈字说到理路,最难透脱。此握定无往不乐一语,归根于游物之外,得南华逍遥大旨,便觉愉然自远。其登台四望一段,从习凿齿与桓秘书脱化而出。与凌虚台同一机轴。”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一》:“是记先发超然之意,然后入事。其叙事处,忽及四方之形胜,忽入四时之佳景,俯仰情深,而总归之一乐,真能超然物外者矣。”
1. 《古文观止》评:“此等文字,真是胸次洒落,直将世间荣辱得丧,一切看破。”
2.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二十三:“子瞻之文,如万斛泉源,随地涌出。此记尤见其胸中浩然之气。”
3. 清·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卷二十四:“‘游于物之外’五字,是通篇眼目。说得胸次开阔,便觉处处皆乐。”
4.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此文前半说理,后半叙事,中间以‘予自钱塘移守胶西’一转,便将道理落到实境上,极见作手。”
5. 近人钱基博《中国文学史》:“苏轼之文,长于议论而能寓情于理,《超然台记》其代表也。”
6. 吕思勉《经子解题》:“苏氏兄弟皆善为文,此记托台以寄意,言近旨远,足为学者楷模。”
7. 王水照《苏轼研究》:“‘超然’不仅是台之名,更是苏轼人格理想的象征,标志其在逆境中实现的精神超越。”
以上为【超然臺记】的辑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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