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吾方南迁安得归。
卧江海之澒洞,吊鼓角之悽悲。
迹泥蟠而愈深,时电往而莫追。
怀西南之归路,梦良是而觉非。
悟此生之何常,犹寒暑之异衣。
岂袭裘而念葛,盖得觕而丧微。
我归甚易,匪驰匪奔。
俯仰还家,下车阖门。
藩垣虽缺,堂室故存。
挹吾天醴,注之洼尊。
饮月露以洗心,餐朝霞而眩颜。
混客主而为一,俾妇姑之相安。
知盗窃之何有,乃掊门而折关。
廓圜镜以外照,纳万象而中观。
治废井以晨汲,滃百泉之夜还。
守静极以自作,时爵跃而鲵桓。
归去来兮,请终老于斯游。
我先人之敝庐,复舍此而焉求?
均海南与汉北,挈往来而无忧。
畸人告予以一言,非八卦与九畴。
望故家而求息,曷中道之三休。
已矣乎,吾生有命归有时,我初无行亦无留。
驾言随子听所之,岂以师南华而废从安期。
谓汤稼之终枯,遂不溉而不耔。
师渊明之雅放,和百篇之新诗。
赋《归来》之清引,我其后身盖无疑。
翻译
归去吧,归去吧!我正要向南方迁徙,又怎能真正归还?
我卧于江海浩渺动荡之中,耳闻战鼓号角的悲凉之声。
我的足迹如蛇蟠泥中,越陷越深;时光如电光飞逝,无法追回。
心中怀念着通往西南的归途,梦里以为正确,醒来方知是错。
我明白人生本无常,就像寒暑交替换衣一般。
岂会穿着皮裘时还想着葛布衣?只因得到了粗略,却失去了精微。
我归来其实很容易,不必奔驰,也不必急赶。
低头抬头之间已回到家中,下车便关上门扉。
院墙虽有残缺,厅堂居室依然尚存。
舀起天然甘美的泉水,注入低洼的酒杯。
饮下月光下的露水以洗涤心灵,吞食清晨的彩霞使容颜生辉。
主客混同为一,婆媳之间也得以相安无事。
哪里还有盗窃之事?连破门拆门的行为都不复存在。
心如明镜照彻四方,万象尽收其中。
整治废弃的水井清晨汲水,夜来泉涌如百川回归。
持守静极之境而自我修养,偶见爵鸟跃出、鲵鱼悠游,亦安然自得。
归去吧,归去吧!请让我终老于此种游心之境。
这是我先人留下的破旧屋舍,离开这里还能再求何处?
无论海南还是汉北,往来皆可安然无忧。
有异人告诉我一句真言,那并非八卦之术,也不是九畴天道。
正当饥饿需粮之时,渡河之后却已无舟可寻。
忽然间人与牛都已丧失,只剩乔木苍然、高丘寂寥。
警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之用终无所成,于是返归一心之源流。
遥望故园想求片刻安宁,为何中途竟要三度停歇?
算了吧!我的生命自有定数,归隐也有其时机。我本无真正的行迹,也无长久的停留。
且随你之言前行,听从命运所指,何必非要师法南华真人而拒绝追随安期生?
若说庄稼终将枯萎,难道就因此不灌溉也不播种?
我愿效法陶渊明的高雅洒脱,唱和他百篇新诗。
作一曲《归来》的清音雅调,我做他的后身,大概无疑了。
以上为【和陶归去来兮辞】的翻译。
注释
1. **归去来兮**:语出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表达归隐之意。
2. **南迁**:指苏轼晚年被贬惠州,再贬儋州(今海南),时称“南迁”。
3. **澒洞(hòng dòng)**:水势浩大、弥漫无际的样子,此处形容江海动荡不安。
4. **吊鼓角之悽悲**:哀悼边地战事带来的悲凉气氛,暗喻政局动荡、人生飘零。
5. **迹泥蟠而愈深**:比喻陷入仕途或现实困境难以自拔,如蛇蟠泥中越陷越深。
6. **电往而莫追**:比喻时间飞逝不可追回,典出《论语·子罕》:“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7. **寒暑之异衣**:比喻人生变化无常,如同季节更替更换衣服。
8. **袭裘而念葛**:穿着冬衣时却想念夏衣,喻人心不知足;此处反用,谓既得其所,不再贪求。
9. **得觕而丧微**:“觕”同“粗”,指得到粗略表象却失去精微本质,反思世俗追求之浅薄。
10. **洼尊**:指自然形成的低洼处,可盛酒,象征天然质朴的生活方式。
以上为【和陶归去来兮辞】的注释。
评析
苏轼此作《和陶归去来兮辞》,是其晚年贬谪海南时期所作,为和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而写。全篇借陶渊明归隐田园之题,抒发自己身处逆境、超然物外的心志。不同于陶渊明主动辞官归田,苏轼是被迫南迁,所谓“南迁安得归”,实含无限悲慨。然而他在精神上却选择“归去”,即回归内心之安宁,以哲思与诗意超越现实困顿。
诗中融合儒释道思想:既有儒家对先人庐舍的情感依恋,又有道家返璞归真、守静致虚的理念,更渗透佛家“无住”“无相”的空观智慧。他提出“我归甚易,匪驰匪奔”,表明真正的归隐不在形迹,而在心境。
末段明确表达对陶渊明的敬仰与认同,“我其后身盖无疑”,不仅是文学上的追和,更是精神谱系的承接。整首诗语言古雅,意境深远,结构仿陶而神理自出,堪称宋代和陶诗中的巅峰之作。
以上为【和陶归去来兮辞】的评析。
赏析
这首《和陶归去来兮辞》是苏轼晚年人生境界的高度凝练。表面上模仿陶渊明的归隐主题,实则是在极端困苦中构建精神家园的哲学宣言。
开篇“归去来兮,吾方南迁安得归”即形成强烈张力——身体被迫南行,灵魂却呼唤归来。这种“身不得归而心可归”的悖论,正是苏轼超越性的体现。他不执着于地理意义上的返乡,而是通过内省完成精神回归。
诗中大量使用道家与禅宗意象:“守静极”“纳万象而中观”“自一根之返流”,展现一种由外向内、返归本心的修行路径。他对“六用无成”的警觉,呼应佛教“六根清净”之说;而“爵跃而鲵桓”则取意《庄子》,表现万物各得其所的自然和谐。
尤为精彩的是他对“归”的重新定义:“我归甚易,匪驰匪奔。俯仰还家,下车阖门。”这不再是空间移动,而是心态转变——只要心安,处处是家。这种思想与白居易“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相通,但更具哲理深度。
结尾明确表白愿为“渊明后身”,不仅是文学致敬,更是人格理想的确认。在屡遭贬谪、亲人离散的晚年,苏轼借和陶诗重建自我身份,完成了从政治失意者到精神自由者的转化。
以上为【和陶归去来兮辞】的赏析。
辑评
1. 《宋史·苏轼传》:“轼稍迁琼州别驾,居昌化。昌化非人所居,初僦官屋以居,有司犹谓不可。乃买地筑室,儋人运甓畚土以助之。独与幼子过处,著书以为乐,时时从其父老游,往往焚香默坐,泯然天真。” —— 可见此诗创作背景及其超然心态的真实写照。
2. 黄庭坚《跋东坡和陶诗》:“东坡居士,谪居儋耳,独喜读陶渊明诗,前后和其诗凡百数十篇。观其所得,实有以窥见渊明之志者。盖非徒形似而已,可谓深知言外之意矣。” —— 指出苏轼和陶不仅数量多,且深得陶诗精神。
3. 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东坡和陶,气象宏阔,胸次超然,虽蹈袭前人题目,而自有千古之韵。” —— 肯定其和作具有独立艺术价值。
4. 明代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四:“宋人和陶,惟苏轼为最,其他皆强作解事耳。东坡才力雄富,气魄沉雄,即和陶亦自成一家。” —— 强调苏轼和陶诗的艺术高度与个性特征。
5. 清代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此篇结构虽仿陶,而议论纵横,感慨深至,乃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非止步趋形似者所能及。” —— 揭示此诗实为借题发挥,抒发个人情怀。
以上为【和陶归去来兮辞】的辑评。
拼音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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