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 · 卷下 · 门人陈九川录 · 一

正德十年，九川在龙江初次见到了阳明先生。当时先生正和甘泉先生谈论“格物”的学说。甘泉先生坚持朱熹的观点。先生说：“是求之于外了。”甘泉先生说：“如果说格物的道理是求之于外，那就把自身看小了。”九川赞成朱熹的说法。先生又谈到“尽心”章，九川听后，对先生“格物”的学说就不再怀疑了。 后来闲居在家，九川又以格物之说问先生。先生答：“只要能下真功夫，时间长了自然就明白了。”九川在山中静养时，抄录了《大学》旧本来读，于是觉得朱熹的格物学说不太正确；但也怀疑先生认为意念所指即为物的说法，这个“物”字还是没弄明白。 正德十四年，九川从京城回来，在南昌再次见到先生。先生此时正忙于军务，只能趁着空闲时间讲授，先生首先问：“这几年用功用得怎么样？” 九川说：“我这几年体会到‘明明德’是要在‘诚意’上着手下工夫。从‘明明德于天下’，一步步往下推，到‘诚意’上就再也推不下去了，为何‘诚意’之前还有‘格物’‘致知’的功夫？后来又仔细揣摩体会，觉得意的真诚与否，必须先有知觉才行，以颜回说的‘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来验证，顿时觉得豁然开朗，好像是没什么疑惑了，但又多了一个‘格物’的功夫。九川又考虑到，凭借我心的灵明又怎能不知道意的善恶呢？只是被私欲蒙蔽了而已，必须格除私欲，才能像颜回那样善恶尽知。九川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把下工夫的次序给颠倒了，致使‘格物’和‘诚意’联系不起来。后来问了希颜。希颜说：‘先生说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我认为极是。’九川又问：‘为何是诚意功夫？’希颜让九川再仔细体察。九川终是不解，现在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真可惜呀！这本来是一句话就能明白的，你所举的颜回的例子就可以说明问题了。只要明白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事就行了。” 九川仍疑惑地问：“物在心外，怎么能说与身、心、意、知是一件事？” 先生说：“耳、目、口、鼻及四肢，都是人体的一部分，如果没有心，它们怎么能视、听、言、动呢？心想要视、听、言、动，没有耳、目、口、鼻、四肢，那也是不行的。因此讲，没有心就没有身，没有身也就没有心。只不过从它充塞空间上来说称为身；从它的主宰作用上来说称为心；从心的发动上来说称为意；从意的灵明上来说称为知；从意的涉外来说称为物，都是一回事。意是不能悬空的，必然要指向具体事物，所以，想要做到诚意，就可以随着意在某一件事上去‘格’，去除掉私欲归于天理，那么良知在这件事上，就不会被蒙蔽而能够‘致知’了。‘诚意’的功夫正在这里。” 听了先生这番话，九川积存在心中的疑惑从此解除了。 九川又问：“甘泉先生最近也相信《大学》旧本，认为‘格物’就像求道，认为穷理的穷，就像穷其巢穴的穷，必须亲身到巢穴中去，因此格物也就是随处体认天理；这似乎同先生的主张逐渐接近了。” 先生说：“甘泉还是很用功的，所以才能转回来。从前我对他说‘亲民’不能改为‘新民’，他还不信。现在他谈论的‘格物’同我的观点也接近了，只是没有必要把‘物’字改为‘理’字，还依旧用‘物’字比较好。” 后来有人问九川：“你现在为何不怀疑‘物’字呢？” 九川说：“《中庸》中说‘不诚无物’，程颢说‘物来顺应’，还有‘物各付物’‘胸中无物’等，从这些可以看出，‘物’是前人常用的字。”后有一天，先生也这样说。

以上为传习录 · 卷下 · 门人陈九川录 · 一的翻译。

九川，指陈九川（1495—1562），字惟？，号明水，江西临川人。为官正直，故屡次遭黜。正德十五年（1520）拜阳明为师。 甘泉，指湛若水（1466—1560），字元明，广东增城人，累官至南京礼、吏、兵三部尚书。与阳明来往甚密，双方思想相互影响，但有出入。 龙江，今江苏南京地。 己卯，正德十四年（1519）。 洪都，今南昌。 《易经·系辞下》第五章：“子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 希渊，据陈荣捷先生考证，此名疑为希渊（蔡宗兖）之误。 《中庸》第二十五章：“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

以上为传习录 · 卷下 · 门人陈九川录 · 一的注释。

chuán xí lù juǎn xià mén rén chén jiǔ chuān lù yī。

传习录 · 卷下 · 门人陈九川录 · 一。

wáng shǒu rén。

王守仁。

zhèng dé yǐ hài，

正德乙亥，

jiǔ chuān chū jiàn xiān shēng yú lóng jiāng。

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

xiān shēng yǔ gān quán xiān shēng lùn gé wù zhī shuō。

先生与甘泉先生论“格物”之说。

gān quán chí jiù shuō。

甘泉持旧说。

xiān shēng yuē shì qiú zhī yú wài le。

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

gān quán yuē ruò yǐ gé wù lǐ wèi wài，

”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

shì zì xiǎo qí xīn yě。

是自小其心也。

jiǔ chuān shén xǐ jiù shuō zhī shì。

”九川甚喜旧说之是。

xiān shēng yòu lùn jìn xīn yī zhāng，

先生又论“尽心”一章，

jiǔ chuān yī wén què suì wú yí。

九川一闻却遂无疑。

hòu jiā jū，

后家居，

fù yǐ gé wù yí zhì。

复以“格物”遗质。

xiān shēng dá yún dàn néng shí dì yòng gōng，

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

jiǔ dāng zì shì。

久当自释”。

shān jiān nǎi zì lù dà xué jiù běn dú zhī，

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

jué zhū zǐ gé wù zhī shuō fēi shì rán yì yí xiān shēng yǐ yì zhī suǒ zài wèi wù，

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

wù zì wèi míng。

物字未明。

jǐ mǎo guī zì jīng shī，

己卯归自京师，

zài jiàn xiān shēng yú hóng dōu。

再见先生于洪都。

xiān shēng bīng wù kǒng zǒng，

先生兵务倥偬，

chéng xì jiǎng shòu，

乘隙讲授，

shǒu wèn jìn nián yòng gōng hé rú jiǔ chuān yuē jìn nián tǐ yàn dé míng míng dé gōng fū zhǐ shì chéng yì。

首问：“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

zì míng míng dé yú tiān xià，

自‘明明德于天下’，

bù bù tuī rù gēn yuán，

步步推入根源，

dào chéng yì shàng zài qù bù dé，

到‘诚意’上再去不得，

rú hé yǐ qián yòu yǒu gé zhì gōng fū hòu yòu tǐ yàn，

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后又体验，

jué de yì zhī chéng wěi bì xiān zhī jué nǎi kě，

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

yǐ yán zi yǒu bù shàn wèi cháng bù zhī，

以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

zhī zhī wèi cháng fù xíng wéi zhèng，

知之未尝复行’为证，

huò rán ruò wú yí，

豁然若无疑，

què yòu duō le gé wù gōng fū。

却又多了格物功夫。

yòu sī lái wú xīn zhī líng hé yǒu bù zhī yì zhī shàn è zhǐ shì wù yù bì le，

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

xū gé qù wù yù，

须格去物欲，

shǐ néng rú yán zi wèi cháng bù zhī ěr。

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

yòu zì yí gōng fū diān dǎo，

又自疑功夫颠倒，

yǔ chéng yì bù chéng piàn duàn。

与‘诚意’不成片段。

hòu wèn xī yán。

后问希颜。

xī yán yuē xiān shēng wèi gé wù zhì zhī shì chéng yì gōng fū，

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

jí hǎo。

极好。

jiǔ chuān yuē rú hé shì chéng yì gōng fū xī yán lìng zài sī tǐ kàn。

’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颜令再思体看。

jiǔ chuān zhōng bù wù，

九川终不悟，

qǐng wèn。

请问。

xiān shēng yuē xī zāi cǐ kě yī yán ér wù，

”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

wéi suǒ jǔ yán zi shì biàn shì le。

惟？所举颜子事便是了。

zhǐ yào zhī shēn xīn yì zhī wù shì yī jiàn。

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jiǔ chuān yí yuē wù zài wài，

” 九川疑曰：“物在外，

rú hé yǔ shēn xīn yì zhī shì yī jiàn xiān shēng yuē ěr mù kǒu bí sì zhī，

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

shēn yě，

身也，

fēi xīn ān néng shì tīng yán dòng xīn yù shì tīng yán dòng，

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

wú ěr mù kǒu bí sì zhī，

无耳、目、口、鼻、四肢，

yì bù néng。

亦不能。

gù wú xīn zé wú shēn，

故无心则无身，

wú shēn zé wú xīn。

无身则无心。

dàn zhǐ qí chōng sè chù yán zhī，

但指其充塞处言之，

wèi zhī shēn zhǐ qí zhǔ zǎi chù yán zhī，

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

wèi zhī xīn zhǐ xīn zhī fā dòng chù，

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

wèi zhī yì zhǐ yì zhī líng míng chù，

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

wèi zhī zhī zhǐ yì zhī shè zhuó chù，

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

wèi zhī wù，

谓之物，

zhǐ shì yī jiàn。

只是一件。

yì wèi yǒu xuán kōng de，

意未有悬空的，

bì zhe shì wù，

必着事物，

gù yù chéng yì，

故欲诚意，

zé suí yì suǒ zài qí shì ér gé zhī，

则随意所在其事而格之，

qù qí rén yù ér guī yú tiān lǐ，

去其人欲而归于天理，

zé liáng zhī zhī zài cǐ shì zhě，

则良知之在此事者，

wú bì ér dé zhì yǐ。

无蔽而得致矣。

cǐ biàn shì chéng yì de gōng fū。

此便是诚意的功夫。

jiǔ chuān nǎi shì rán pò shù nián zhī yí。

” 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

yòu wèn gān quán jìn yì xìn yòng dà xué gǔ běn，

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

wèi gé wù yóu yán zào dào，

谓‘格物’犹言‘造道’，

yòu wèi qióng lǐ rú qióng qí cháo xué zhī qióng，

又谓穷理如穷其巢穴之穷，

yǐ shēn zhì zhī yě，

以身至之也，

gù gé wù yì zhǐ shì suí chù tǐ rèn tiān lǐ shì yǔ xiān shēng zhī shuō jiàn tóng。

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

xiān shēng yuē gān quán yòng gōng，

” 先生曰：“甘泉用功，

suǒ yǐ zhuǎn de lái。

所以转得来。

dāng shí yǔ shuō qīn mín zì bù xū gǎi，

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

tā yì bù xìn。

他亦不信。

jīn lùn gé wù yì jìn，

今论‘格物’亦近，

dàn bù xū huàn wù zì zuò lǐ zì，

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

zhǐ hái tā yī wù zì biàn shì。

只还他一物字便是。

hòu yǒu rén wèn jiǔ chuān yuē jīn hé bù yí wù zì yuē zhōng yōng yuē bù chéng wú wù，

” 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 曰：“《中庸》曰：‘不诚无物’，

chéng zǐ yuē wù lái shùn yìng，

程子曰：‘物来顺应’，

yòu rú wù gè fù wù xiōng zhōng wú wù zhī lèi，

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之类，

jiē gǔ rén cháng yòng zì yě。

皆古人常用字也。

tā rì，

”他日，

xiān shēng yì yún rán。

先生亦云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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