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裴回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陵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浮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赢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翻译
壬戌年秋,七月十六日,我与友人在赤壁下泛舟游览。
清风徐徐吹来,江面波澜不兴。
我举杯邀客共饮,吟诵《诗经》中关于明月和窈窕的诗章。
不一会儿,明月从东山升起,在斗宿与牛宿之间徘徊。
白露般的水汽笼罩江面,波光与天际相连。
我们任凭苇叶般的小船随意漂荡,越过茫茫万顷江面。
浩浩然仿佛凌空驾风,不知停歇何处;飘飘然好似脱离尘世,羽化登临仙境。
于是饮酒至酣畅,敲击船桨唱起歌来:“桂木为棹啊木兰为桨,划破空明水色啊逆溯流彩月光。
悠远无尽啊我的情怀,眺望美人啊却在天涯一方。
”有位吹洞箫的客人,依着歌声伴奏。
箫声呜咽,似哀怨似思慕,如哭泣如倾诉;余音缭绕,若断若续似轻丝。
使深壑潜蛟闻之起舞,令孤舟寡妇听之落泪。
我不禁神色肃然,整理衣襟端坐,问客人:“箫声为何如此悲凉?”客人答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孟德的诗句吗?西望夏口,东眺武昌,山水环绕,草木苍翠,不正是曹操被周瑜围困之地吗?当初他攻破荆州,占领江陵,顺江东下时,战船千里相连,旌旗遮天蔽日,临江斟酒,横槊赋诗,本是一代枭雄,如今又在何处?何况你我只是在江边捕鱼砍柴,与鱼虾为伴,与麋鹿为友,驾一叶扁舟,举葫芦酒杯对饮。
如同蜉蝣寄生于天地,渺小似沧海一粟。
哀叹生命短暂,羡慕长江无穷。
想与仙人携手遨游,与明月永世长存。
明知不可轻易实现,只得将憾恨寄于悲凉秋风。
”
我说道:“你可明白水与月的道理?流逝的就像这江水,其实未曾消逝;时圆时缺就像那明月,终究没有增减。
若从变化的角度观察,天地万物瞬息万变;若从不变的角度观察,万物与我们都永恒无尽,又何必羡慕长江?况且天地之间,万物各有归属,若非自己应有,一丝一毫也不该索取。
只有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耳朵听到便是声音,眼睛看见即成色彩,获取无人禁止,享用永不枯竭。
这是造物者无穷的宝藏,你我共同享用的恩赐。
”
客人闻言转悲为喜,洗净酒杯重新斟酒。
菜肴果品已尽,杯盘凌乱散置。
大家相互枕靠着在舟中酣眠,不知东方天色已白。
以上为【前赤壁赋】的翻译。
注释
壬戌(rénxū):元丰五年,岁次壬戌。古代以干支纪年,该年为壬戌年。
既望:农历毎月十六。农历毎月十五日为望日,十六日为既望。
徐:缓缓地。
兴:起。
属(zhǔ):倾注,引申为劝酒。
明月之诗:指《诗经·陈风·月出》。
窈窕(yǎotiǎo)之章:《陈风·月出》诗首章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窈纠”同“窈窕”。
少焉:一会儿。
斗牛:星座名,即斗宿(南斗)、牛宿。
白露:白茫茫的水气。
横江:横贯江面。
“纵一苇之所如,陵万顷之茫然”句:任凭小船在宽广的江面上飘荡。纵,任凭。一苇,喻极小的船。《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航)之。”如,往。陵,同“凌”,越过。万顷,极为宽阔的江面。
茫然:旷远的样子。
凭虚御风:乘风腾空而遨遊。虚,太空。凭虚,凌空;御,驾御。教科书中作“冯虚”,实误,东坡真迹为“憑虛”二字,“冯(馮)虚”版本系传抄过程中心字底脱落所致。
遗世:离开尘世。
羽化:传说成仙的人能像长了翅膀一样飞昇。
登仙:登上仙境。
扣舷(xián):敲打着船边,指打节拍。
桂棹(zhào)兰桨:桂树做的棹,兰木做的桨。
空明:月亮倒映水中的澄明之色。
溯:逆流而上。
流光:在水波上闪动的月光。
渺渺:悠远的样子。
余怀:教科书中作“予怀”,实误,东坡自书原迹为“予怀”,可见“予怀”版本是编书者失误不察所致。
美人:喻心中美好的理想或好的君王。
倚歌:按照歌曲的声调节拍。
和:同声相应,唱和。
怨:哀怨。
慕:眷恋。
馀音:尾声。
袅袅(niǎo):形容声音婉转悠长。
缕:细丝。
幽壑:深谷,这里指深渊。此句意谓:潜藏在深渊里的蛟龙为之起舞。
嫠(lí)妇:寡妇。唐·白乐天《琵琶行》写孤居商人妻云:“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舱明月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这里化用其事。
愀(qiǎo)然:容色改变的样子。
正襟危坐:整理衣襟,(严肃地)端坐着。
何为其然也:箫声为什么会这么悲凉呢?
夏口:故城在今湖北武昌。
武昌:今湖北鄂城县。
缪(liáo):通“缭”,盘绕。
郁:茂盛的样子。
孟德之困于周郎:指汉献帝建安十三年,吴将周公瑾败曹孟德八十万大军于赤壁。周郎,公瑾二十四岁拜中郎将,吴中皆呼为“周郎”。
荆州:辖南阳、江夏、长沙等八郡,今湖南、湖北一带。
江陵:当时的荆州首府,今湖北县名。
“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句:指建安十三年刘琮率众降于曹孟德,曹军不战而占领荆州、江陵。方,当。
舳舻(zhúlú):战船前後相接,这里指战船。
酾(shī)酒:滤酒,这里指斟酒。
横槊(shuò):横执长矛。槊,长矛。
侣:以……为伴侣,这里为意动用法。
麋(mí):鹿的一种。
扁(piān)舟:小舟。
匏(páo)樽:用葫芦做成的酒器。匏,葫芦。
寄:寓托。
蜉蝣(fúyóu):一种朝生暮死的昆虫。此句喻人生之短暂。
渺:小。
浮海:大海。此句喻人类在天地之间极为渺小。教科书中作“沧海”,而东坡自书墨迹中实为“浮海”二字,“沧海”版本是为后世编者不察而留下的传抄错误。
须臾:片刻,形容生命之短。
长终:至于永远。
骤:多。
遗响:馀音,指箫声。
悲风:秋风。
逝者如斯:流逝的像这江水。语出《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往;斯,指水。
赢虚者如彼:指月亮的圆缺。此处亦依东坡真迹版本,而不取“盈虚”版本。
卒:最终。
消长:增减。
曾(zēng)不能:固定词组,连……都不够。曾,连……都。
一瞬:一眨眼的工夫。
是:这。
造物者:天地自然。
无尽藏(zàng):无穷无尽的宝藏。
食:享用。《释典》谓六识以六人为养,其养也胥谓之食,目以色为食,耳以声为食,鼻以香为食,口以味为食,身以触为食,意以法为食。清风明月,耳得成声,目遇成色。故曰“共食”。易以“共适”,则意味索然。当时有问东坡“食”字之义,坡曰:“如食吧之‘食’,犹共用也。”坡盖不欲以博览上人,故权词以答,古人谦抑如此。明代版本将“共食”妄改为“共适”,以致误从至今。
肴核:菜肴、果品。
枕藉:相互靠着。
1. 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
2. 既望:农历十六日
3. 斗牛:二十八宿中的斗宿与牛宿
4. 一苇:《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5. 嫠妇:寡妇,《左传·昭公十九年》“莒有妇人,莒子杀其夫”
6. 舳舻千里:《汉书·武帝纪》“舳舻千里,薄枞阳而出”
7. 匏樽:葫芦制作的酒器,《论语·阳货》“吾岂匏瓜也哉”
8. 蜉蝣:朝生暮死之虫,《诗经·曹风·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9. 遗响:余音,《礼记·乐记》“故歌者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
10. 狼籍:《史记·滑稽列传》“杯盘狼藉,堂上烛灭”
以上为【前赤壁赋】的注释。
评析
《赤壁赋》是北宋文学家东坡创作的一篇赋,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贬谪黄州(今湖北黄冈)时。本篇文字以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东坡真迹为正。
此赋记叙了作者与朋友们月夜泛舟游赤壁的所见所感,以作者的主观感受为线索,通过主客问答的形式,反映了作者由月夜泛舟的舒畅,到怀古伤今的悲咽,再到精神解脱的达观。全赋在布局与结构安排中映现了其独特的艺术构思,情韵深致、理意透闢,在中国文学上有着很高的文学地位,并对之后的赋、散文、诗产生了重大影响。
此赋为苏轼谪居黄州时的千古绝唱,以水月之辩完成从生命悲慨到宇宙觉解的精神涅槃。全文通过“主客问答”的双重自我对话,构建出“乐-悲-悟”的情感三部曲:首段以“纵一苇之所如”的逍遥开启天地境界,中段借客之箫声引出历史虚无与生命有限的永恒困境,末段以“水月之喻”打通变与不变的哲学通道,最终在“共食清风明月”中抵达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这种将个体苦难升华为宇宙意识的文学实践,标志着宋代文人生命哲学的艺术巅峰。
以上为【前赤壁赋】的评析。
赏析
此赋通过月夜泛舟、饮酒赋诗引出主客对话的描写,既从客之口中说出了吊古伤今之情感,也从苏子所言中听到矢志不移之情怀,全赋情韵深致、理意透辟,实是文赋中之佳作。
第一段,写夜游赤壁的情景。作者「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投入大自然怀抱之中,尽情领略其间的清风、白露、高山、流水、月色、天光之美,兴之所至,信口吟诵《月出》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把明月喻成体态娇好的美人,期盼着她的冉冉升起。与《月出》诗相回应,「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裴回于斗牛之间。」并引出下文作者所自作的歌云:「望美人兮天一方」,情感、文气一贯。「裴回」二字,生动、形象地描绘出柔和的月光似对游人极为依恋和脉脉含情。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白茫茫的雾气笼罩江面,天光、水色连成一片,正所谓「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子安《滕王阁序》)。遊人这时心胸开阔,舒畅,无拘无束,因而「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乘着一叶扁舟,在「水波不兴」浩瀚无涯的江面上,随波飘荡,悠悠忽忽地离开世间,超然独立。浩瀚的江水与洒脱的胸怀,在作者的笔下腾跃而出,泛舟而遊之乐,溢于言表。这是此文正面描写「泛舟」遊赏景物的一段,以景抒情,融情入景,情景俱佳。
第二段,写作者饮酒放歌的欢乐和客人悲凉的箫声。作者饮酒乐极,扣舷而歌,以抒发其思「美人」而不得见的怅惘、失意的胸怀。这里所说的「美人」实际上乃是作者的理想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这段歌词全是化用《楚辞·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之意,并将上文「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的内容具体化了。由于想望美人而不得见,已流露了失意和哀伤情绪,加之客吹洞箫,依其歌而和之,箫的音调悲凉、幽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不绝如缕」,竟引得潜藏在沟壑里的蛟龙起舞,使独处在孤舟中的寡妇悲泣。一曲洞箫,凄切婉转,其悲咽低回的音调感人至深,致使作者的感情骤然变化,由欢乐转入悲凉,文章也因之波澜起伏,文气一振。
第三段,写客人对人生短促无常的感叹。此段由赋赤壁的自然景物,转而赋赤壁的历史古迹。主人以「何为其然也」设问,客人以赤壁的历史古迹作答,文理转折自然。但文章并不是直陈其事,而是连用了两个问句。首先以曹操的《短歌行》问道:「此非曹孟德之诗乎?」又以眼前的山川形胜问道:「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两次发问使文章又泛起波澜。接着,追述了曹操破荆州、迫使刘琮投降的往事。当年,浩浩荡荡的曹军从江陵沿江而下,战船千里相连,战旗遮天蔽日。曹操志得意满,趾高气扬,在船头对江饮酒,横槊赋诗,可谓「一世之雄」。如今已不知去处,曹操这类英雄人物,也只是显赫一时,何况是自己,因而如今只能感叹自己生命的短暂,羡慕江水的长流不息,希望与神仙相交,与明月同在。但那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才把悲伤愁苦「托遗响于悲风」,通过箫声传达出来。客的回答表现了一种虚无主义思想和消极的人生观,这是苏轼借客人之口流露出自己思想的一个方面。
第四段,是苏轼针对客之人生无常的感慨陈述自己的见解,以宽解对方。客曾「羡长江之无穷」,愿「抱明月而长终」。苏轼即以江水、明月为喻,提出「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的认识。如果从事物变化的角度看,天地的存在不过是转瞬之间;如果从不变的角度看,则事物和人类都是无穷尽的,不必羡慕江水、明月和天地。自然也就不必「哀吾生之须臾」了。这表现了苏轼豁达的宇宙观和人生观,他赞成从多角度看问题而不同意把问题绝对化,因此,他在身处逆境中也能保持豁达、超脱、乐观和随缘自适的精神状态,并能从人生无常的怅惘中解脱出来,理性地对待生活。而后,作者又从天地间万物各有其主、个人不能强求予以进一步的说明。江上的清风有声,山间的明月有色,江山无穷,风月长存,天地无私,声色娱人,作者恰恰可以徘徊其间而自得其乐。此情此景乃缘于李白《襄阳歌》:「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进而深化之。
第五段,写客听了作者的一番谈话后,转悲为喜,开怀畅饮,「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照应开头,极写遊赏之乐,而至于忘怀得失、超然物外的境界。
这篇赋在艺术手法上有如下特点:
「情、景、理」融合。全文不论抒情还是议论始终不离江上风光和赤壁故事,形成了情、景、理的融合。通篇以景来贯串,风和月是主景,山和水辅之。作者抓住风和月展开描写与议论。文章分三层来表现作者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首先写月夜泛舟大江,饮酒赋诗,使人沉浸在美好景色之中而忘怀世俗的快乐心情;再从凭吊历史人物的兴亡,感到人生短促,变动不居,因而跌入现实的苦闷;最後阐发变与不变的哲理,申述人类和万物同样是永久地存在,表现了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写景、抒情、说理达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
「以文为赋」的体裁形式。此文既保留了传统赋体的那种诗的特质与情韵,同时又吸取了散文的笔调和手法,打破了赋在句式、声律的对偶等方面的束缚,更多是散文的成分,使文章兼具诗歌的深致情韵,又有散文的透辟理念。散文的笔势笔调,使全篇文情郁郁顿挫,如「万斛泉涌」喷薄而出。与赋的讲究对偶不同,它相对更为自由,如开头的一段「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全是散句,参差疏落之中又有整饬之致。以下直至篇末,大多押韵,但换韵较快,而且换韵处往往就是文意的一个段落,这就使本文特别宜于诵读,并且极富声韵之美,体现了韵文的长处。
意象连贯,结构严谨。景物的连贯,不仅在结构上使全文俨然一体,精湛缜密,而且还沟通了全篇的感情脉络,起伏变化。起始时写景,是作者旷达、乐观情状的外观;「扣舷而歌之」则是因「空明」、「流光」之景而生,由「乐甚」向「愀然」的过渡;客人寄悲哀于风月,情绪转入低沉消极;最后仍是从眼前的明月、清风引出对万物变异、人生哲理的议论,从而消释了心中的感伤。景物的反复穿插,丝毫没有给人以重复拖沓的感觉,反而在表现人物悲与喜的消长的同时再现了作者矛盾心理的变化过程,最终达到了全文诗情画意与议论理趣的统一。
该赋在艺术上实现三重突破:空间维度通过“白露横江”的平面拓展与“凭虚御风”的垂直提升,构建出立体的审美场域;时间维度借曹操“横槊赋诗”的历史瞬间与“长江无穷”的永恒流动,形成深邃的时空对照;哲学维度以“水月之喻”的二元辩证,创造性地发展《庄子》“齐物”思想,建立“变中守恒”的宇宙观。苏轼特别注重声景的交织运用,“扣舷而歌”的自我抒怀与“洞箫和之”的客体应和,构成复调音乐般的情绪层次,更以“不知东方之既白”的开放式结尾,将玄理思辨消融于日常晨光,实践其“随物赋形”的美学理想。
以上为【前赤壁赋】的赏析。
辑评
宋·晁无咎《续〈离骚〉序》:《赤壁》前、后赋者,苏公之所作也。曹操气吞宇内,楼船浮江,以谓遂无吴矣。而周瑜少年,黄盖裨将,一炬以焚之。公滴黄冈,数游赤壁下,盖忘意于世矣。观江涛汹涌,慨然怀古,犹壮瑜事而赋之。
宋·俞文蔚《吹剑四录》:碑记文字铺叙易,形容难,扰之传神,面目易摹写,容止气象难描摹。……《赤壁赋》:「清风徐来,……水落石出。」此类如伸殊所谓费尽丹青,只这些儿画不成。
宋·唐鲁国《唐子西文录》:余作《南征赋》,或者称之,然仅与曹大家辈争衡耳。惟东坡《赤壁》二赋,一洗万古,欲彷彿其一语,毕世不可得也。
宋·张正民《珊瑚钩诗话》:《赤壁赋》卓绝近于雄风。
宋·苏仲滋《栾城遗言》:子瞻诸文皆有奇气。至《赤壁赋》,仿佛屈原宋玉之作,汉唐诸公皆莫及也。
宋·方时佐《读赤壁赋》:万舸浮江互荡磨,一番蛟鳄战盘涡。中天日月悲分影,对局英雄付逝波。形胜空传二赤壁,文章谁肯百东坡。荆州风景今何似,秋夜时闻窈窕歌。
宋·罗鹤林《鹤林玉露》:太史公《伯夷传》,苏东坡《赤壁赋》,文章绝唱也。其机轴略同《伯夷传》,以求仁得仁又何怨之语设问,谓夫子称其不怨,而《采薇》之诗,犹若未免怨何也?盖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而遍观古今操行不轨者多富乐。公正发愤者,毎遇祸,是以不免于怨也。虽然富贵何足求,节操为可尚,其重在此,其轻在彼,况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伯夷颜子得夫子而名益彰,则所得亦已多矣。又何怨之有?《赤壁赋》因客吹箫而有怨慕之声,以此漫问,谓举酒相属,凌万顷之茫,可谓至乐,而箫声乃若哀怨何也?盖此乃周郎破曹公之地,以曹公之雄豪亦终归于安在,况吾与子寄蜉蝣于天地,哀吾生之须臾,宜其托遗响而悲也。虽然自其变者而观之,虽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又何必羡长江而哀吾生哉!矧江风山月用之无尽,此天下之至乐。于是洗盏更酌,而向之感慨,风休冰释矣。东坡步骤太史公者也。
宋·谢叠山《文章规范》:此赋学《庄》、《骚》文法,无一句与《庄》、《骚》相似。非超然之才、绝伦之识不能为也。潇洒神奇,出尘绝俗,如乘云御风而立乎九霄之上,俯视六合,何物茫茫?非惟不挂之齿牙,亦不足入其灵台丹府也。
宋·周草窗《浩然斋雅谈》:《赤壁赋》谓:「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此葢用《庄子》句法:「自其异者而眂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而眂之,万物皆一也。」又用《楞严经》意,佛告波斯匿王言:「汝今自伤发白面,皱其面,必定皱于童年,则汝今时观此恒河与昔童时观河之见,有童耄不?」王言:「不也。世尊佛言:汝面虽皱,而此见精性未甞皱。皱者为变,不皱非变,变者受生灭,不变者元无生灭。」东坡《赤壁赋》,多用《史记》语,如杯盘狼藉,归而谋诸妇,皆《滑稽传》;正襟危坐,《曰者传》;举网得鱼,《龟策传》;开户视之,不见其处,则如《神女赋》。所谓以文为戏者。
金·王滹南《滹南遗老集》:或疑《前赤壁赋》所用客字。予曰:「与『泛舟』及『举酒属』之者,众客也;其后『吹洞箫』而酬答者,一人耳。此固易见,复何疑哉!」
元·方虚谷《追和东坡先生亲笔陈季常见过三首》:前后赤壁赋,悲歌惨江风。江山元不改,在公神游中。
明·归震川《文章指南》:如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于举业虽不甚切,观其词义,潇洒夷旷,无一点风尘俗态,两晋文章,此其杰然者。苏子瞻《赤壁赋》之趣,脱自是篇。
明代茅坤:予尝谓东坡文章仙也,读此二赋。令人有遗世之想。
明·高瑞南《遵生八笺》:李太白诗「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赤壁赋》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此造物之无尽藏也。」东坡之意盖自太白诗句得来,夫风月不用钱买,而取之无禁,太白诗之所言信矣。然而能知清风明月为可乐者能有几人,清风明月,一岁之间亦无几日,人即能知此乐,或为俗事相夺、或为病苦所缠,欲乐之有不能者。有闲居无事,遇此清风明月不用钱买,又无人禁而不知此乐者,是自生障碍也。
明·郑之惠《苏长公合作》:东坡在儋耳与客论食品书,纸末云:「既饱以庐山康王谷廉泉,烹曾坑斗品,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诵东坡先生前、后《赤壁赋》,亦足以一笑也。」观此有所谓曹大家辈诸赋尚得争衡,独此二赋,一洗万古,不能仿佛其一语,良然。骚赋祖于屈宋,穷工肆极,若长卿者,可为兼之。予云宏丽,盖于《高唐》;《长门》凄婉,不下《九章》;又有赋事赋物,如《芜城》。《赤壁》、《恨别》两赋,亦皆原本屈宋,第语稍浮露;若文通高华,子瞻飘洒,各自擅场。世之耳食者,闻宋无赋,诋两《赤壁》不值一钱,则屈三闾不应有《卜居》、《渔父》;且文何定体,即三闾又从何处得来?邵宝曰:「『风、月』二字是一篇张本。」
明·曹以宁《谰言长语》:古人之文老杜、二苏多不知道,叹老嗟卑,如《七歌》及《赤壁赋》,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等可见。
明·杨升菴《三苏文范》:钟惺曰:「《赤壁》二赋,皆赋之变也。此又变中之至理奇趣,故取此可以赅彼。」文征明曰:「言曹孟德气势皆已消灭无余,讥当时用事者。尝见墨迹寄傅钦之者云:『多事畏人,幸无轻出。』盖有所讳也。」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游赤壁,受用现今元边风月,乃是此老一生本领,却因平平写不出来,故特借洞萧鸣咽,忽然从曹公发议,然後接口一句喝倒。痛陈其胸前一片空阔了悟,妙甚!
清·孙寒巢《山晓阁选宋大家苏东坡全集》:因赤壁而思曹、周,亦是意中情景。此却从饮酒乐甚,说到正襟危坐,则因乐而悲。及说水月共适,则客喜而笑,又因悲而喜,一悲一喜,触绪纷来。写景机其工练,言情极其深至。江山不朽,此文应与俱寿。才如子瞻,眉山草木为枯,赤壁声色数倍矣。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上》:欲写受用现前无边风月,欲借吹洞萧者发出一段悲感,然後痛陈其胸前一片空阔了悟。风月不死,先生不亡也。
清·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以文为赋,藏叶韵于不觉,此坡公工笔也。凭吊江山,恨人生之如寄;流连风月,喜造物之无私。一难一解,悠然旷然。
清·储同人《唐宋十大家全集录·东坡全集录》:行歌笑傲,愤世嫉邪。
清·储同人《唐宋八大家类选》:出入仙佛,赋一变矣。
清·林损斋《古文析义》:二《赤壁》俱是夜游。此篇十二易韵,以江风山月作骨,前面步步点出,一泛舟间,胜游已毕,坡翁忽借对境感慨之意,现前指点,发出许多大议论。然以江山无穷,音生有尽,尚论古人遗迹,欷歔凭吊。虽文人悲秋常调,但从吹箫和歌声中引入,则文境奇。其论曹公之诗、曹公之事,低回流连,两叠而出,则文致奇。盛言曹公英雄,较论我生微细,蜉蝣短景,对境易哀,则文势奇。迨至以水、月为喻,发出正论,则《南华》、《楞严》之妙理,可以包络天地,伭同造化,尤非文人梦想所能到也。
清·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起首一段,就风月上写游赤壁情景,原自含共适之意。入後从渺渺抒怀,引出客箫,复从客箫借吊古意,发出物我皆无尽的大道理。说到这个地位,自然可以共适,而平日一肚皮不合时宜都消归乌有,哪复有人世兴衰成败在其意中?尤妙在江上数语,回应起首,始终总是一个意思。游览一小事耳,发出这等大道理。遂堪不朽。
清·浦山伧《古文眉诠》:二赋皆志游也。记序之体,出以韵语,故曰赋焉。其托物也不私,其感兴也不脱,纯乎化机。
清·爱新觉罗·弘历《唐宋文醇》:盖与造物者游而天机自畅,并无意于吊古,更何预今世事?尝书寄傅钦之而曰「多难畏事,幸毋轻出」者,畏宵不之捃摭无已,又或作蛰龙故事耳,乃文征明谓以曹孟德气势消灭无余,讥当时用事者,转以寄傅钦之之语为证,谓为实有所讥刺,可谓乌焉成马矣。
清·王均卿《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方苞曰:」所见无绝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闲地旷,胸无杂物,触处流露,斟酌饱满,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色惟他人不能摹效,即使子瞻更为之,亦不能如此调适而曹遂也。」吴汝纶曰:「此所谓文章天成偶然得之者。是知奇妙之作,通于造化,非人力也。」胸襟既高,识解亦文绝非常,不得如方氏之说谓所见无绝殊也。
清·李扶九原编、黄仁黼重订《古文笔法百篇》:以文体论,似赤壁记也,然记不用韵,而赋方用韵,此盖以记而为赋者也。故文带叙带赋,忽用韵,忽不用韵,古赋如《风赋》,如《色赋》,皆此类也。以文法讲,纯得吹箫一段生波,下乃发出如许妙理。会尝参神学佛,故号「东坡居士」;其笔墨之飘洒,成趣之活波,又似于仙,故世号「坡仙」。此文前乐、中悲、后乐,有似王右军《兰亭序》;其藉客发慨,不必实有其言,亦知昌黎之《进学解》,乃巧为譬忌也。《辑注评》:「风只作线索,悲、乐作转,抉引曹孟德为赤壁设色,服应点缀,抒轴亦工,篇中凡十二用韵。」
近·贺培新《文编》:东坡天仙化人,其于文章驱使惟心,无不如志,最为流俗所慕爱。学者纷纷摹拟,徒滋流弊,不知公文天马行空,绝去羁绊,固无轨辙之可寻也。即如此篇,初何尝为古今赋家体格所拘,而纵意所如,自抒怀抱,空旷高邀,夐不可攀,包复敢有学步者哉!
1. 宋代谢枋得《文章轨范》:“此赋学《庄》《骚》文法,无一句《庄》《骚》字面,盖东坡最得意之文。”
2. 明代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予尝谓东坡文章仙也,读此二赋
以上为【前赤壁赋】的辑评。
拼音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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