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闻橘中之乐,不减商山。
岂霜余之不食,而四老人者游戏于其间?
悟此世之泡幻,藏千里于一斑。
举枣叶之有馀,纳芥子其何艰。
宜贤王之达观,寄逸想于人寰。
袅袅兮春风,泛天宇兮清闲。
吹洞庭之白浪,涨北渚之苍湾。
携佳人而往游,勒雾鬓与风鬟。
命黄头之千奴,卷震泽而与俱还。
糅以二米之禾,藉以三脊之菅。
忽云蒸而冰解,旋珠零而涕潸。
翠勺银罂,紫络青纶。
随属车之鸱夷,款木门之铜鐶。
分帝觞之馀沥,幸公子之破悭。
我洗盏而起尝,散腰足之痹顽。
卧松风之瑟缩,揭春溜之淙潺。
追范蠡于渺茫,吊夫差之茕鳏。
属此觞于西子,洗亡国之愁颜。
惊罗袜之尘飞,失舞袖之弓弯。
觉而赋之,以授公子曰:
“乌乎噫嘻,吾言夸矣,公子其为我删之。
”
翻译
我听说橘中之乐,其情趣并不亚于商山四皓隐居之地。难道是因为霜降之后橘子不再可食,那四位老人便在其中游戏自得吗?我由此领悟到世间万物如泡沫般虚幻无常,而千里江山却可藏于一斑之间。枣叶尚有余地,又何难将整个芥子世界容纳其中?贤明的君王本当豁达通观,将超逸的情思寄托于人间尘世。春风袅袅吹拂,弥漫于天宇之间,清旷闲适。它吹动洞庭湖上的白浪,使北岸的水湾渐渐涨满苍茫之水。我携着美人前往游赏,任她的雾鬓风鬟在风中飘舞。命令黄头船夫千人,卷起震泽(太湖)的波涛与我们一同归去。用二米之禾混合酿酒,垫以三脊茅草编织的席子。忽然间如云蒸气升,冰雪消融;转瞬间酒珠零落,如泪潸然流下。翠玉之勺、银质之瓶,紫丝之络、青麻之绳,伴随帝王车驾旁的酒囊,轻叩木门上的铜环。分享天子酒杯中残余的美酒,幸而公子不吝赐予。我洗净酒杯起身品尝,顿时疏通了腰腿的麻木僵硬。一口气饮尽三江之水,仿佛吞下了鱼龙般的神怪奸邪。醉意朦胧之中,梦境纷乱,起初如同幼童般懵懂无知。继而击打巴山的桂木船桨,叩响林屋山中的玉门琼关。卧听松间寒风瑟瑟,又似听见春日山涧流水潺潺。追寻范蠡的踪迹于烟波浩渺之间,凭吊孤独无依的吴王夫差。将此一杯酒敬献西施,洗去亡国的哀愁容颜。惊见罗袜轻扬,尘土飞起,却失落了舞袖弯转的曼妙姿态。醒来后作此赋,交给公子,并说:“呜呼噫嘻!我的话太过夸张了,请公子为我删改吧!”
以上为【洞庭春色赋】的翻译。
注释
橘中之乐:典出《玄怪录·巴邛人》。巴邛人在自己的桔园中,发现有两个桔子特大,剖开后看到每个桔子里有两个白髮红颜老人在其中游戏,以为桔中之乐,不减商山四皓,只可惜不能根深蒂固,以致被愚人摘下。他们随即从袖中抽出一草根,化为飞龙,四人乘龙高飞远去。作者由此得出结论,人生是虚幻的,世界之大,其实只是一个斑点,一片枣叶,可以纳入小小的芥子之中:“吾闻桔中之乐,不减商山。岂霜馀之不食,而四老人者游戏于其间?悟此世之泡幻,藏千里于一班;举枣叶之有馀,纳芥子其何艰!宜贤王之达观,寄逸想于人寰。”这是地地道道的佛家观点。尚在太守任上,苏轼已陷入佛家的泥潭中去了。
商山:位于陕西省丹凤县城西7.5公里丹江南岸。不仅以名夺人,更兼极富诗情画意,历来为人们所向往。
四老人者:四老人与商山有关,当指商山四皓。分别指的是秦末汉初(公元前200年左右)的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和夏黄公四位著名学者。他们不愿意当官,长期隐藏在商山,出山时都八十有馀,眉皓髮白,故被称为“商山四皓”。后用“商山四皓”代指贤人。
鸱夷:一指革囊,一指盛酒器。根据语言环境定其义。
鐶(huán),通“环”,圆形有孔可以贯穿的东西。
帝觞:帝王的酒器。
髦蛮:语出《诗·小雅·角弓》:“如蛮如髦。”古代泛指少数民族。
范蠡:春秋战国末期楚国人,后入越,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后乘舟泛海而去,至齐,定居于陶(今山东定陶西北),经商积资巨万,称“陶朱公”。
夫差: 即姬夫差(?-前473) 春秋时期吴国君主(前496-前473)阖闾次子。曾大败越国,与晋争霸,适逢晋室内乱,夫差一度夺得霸主地位。后连年征战,民生凋敝,被越国所灭,夫差自杀。
西子:即西施,原名施夷光,春秋末期出生于浙江诸暨苎萝村。天生丽质。时越国称臣于吴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谋复国。在国难当头之际,西施忍辱负重,以身许国,与郑旦一起由越王勾践献给吴王夫差,成为吴王最宠爱的妃子,把吴王迷惑得众叛亲离,无心于国事,为勾践的东山再起起了掩护作用,表现了一个爱国女子的高尚思想情操。
1. 橘中之乐:传说古代有人剖开橘子,发现其中有两位老人对弈,乃仙人所化,后以“橘中之乐”喻隐逸之趣或仙境之乐。
2. 商山:指陕西商山,汉初“商山四皓”隐居于此,象征高士隐逸生活。
3. 泡幻:佛教术语,比喻人生如泡影般虚幻无常。
4. 一斑:出自“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此处反用其意,言能于微小中见广大。
5. 枣叶之有馀,纳芥子其何艰:化用佛典“芥子纳须弥”,谓极小可容极大,体现宇宙观与心性论的统一。
6. 贤王:可能泛指贤明之君,或暗指当时宗室中有德者,亦或为虚拟人物。
7. 震泽:即太湖,古称震泽,在今江苏境内。
8. 二米之禾:或指稻米佳品,用于酿酒;“二米”或为双关语,亦可解为精粮。
9. 三脊之菅:菅(jiān)是一种茅草,“三脊”形容其纹理清晰,质地优良,用作酒器垫物。
10. 属车之鸱夷:属车,随从之车;鸱夷,皮制酒囊,代指酒器。
以上为【洞庭春色赋】的注释。
评析
苏轼的字看似平实、朴素,但有一股汪洋浩荡的气息,就像他渊厚的学问一样,神龙变化不可测。他长于行书、楷书,笔法肉丰骨劲,跌宕自然,给人以“大海风涛之气”、“古槎怪石之形”的艺术美感。苏轼的书法,后人赞誉颇高。黄庭坚在他《山谷集》里说:“其书姿媚……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劲……至于笔圆而韵胜,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之气,本朝善书,自当推(苏)为第一”。明董其昌盛赞他“全用正锋,是坡公之兰亭也”。传世书迹有《前赤壁赋》、《黄州寒食诗帖》、《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等。
《洞庭春色赋》是苏轼晚年所作的一篇游仙式抒情小赋,虽题为“赋”,实则带有浓厚的哲理意味与浪漫主义色彩。全文借饮酒游湖之景,展开想象的翅膀,由现实入梦境,再由梦境返思人生,层层递进,融汇儒释道三家思想。作者通过对自然景色的描绘和历史人物的追忆,表达了对人生短暂、世事虚幻的深刻体悟,同时也流露出超脱尘俗、向往自由的精神追求。语言瑰丽奇崛,意境空灵缥缈,结构跌宕起伏,情感真挚深沉,充分体现了苏轼“达观”“逸想”的人生态度。
以上为【洞庭春色赋】的评析。
赏析
本赋以“洞庭春色”为题,实非专写洞庭湖实景,而是借景生情、托物寓志之作。开篇由“橘中之乐”引入,巧妙联系“商山四皓”的隐逸传统,奠定全篇超然物外的基调。接着通过“泡幻”“一斑”“芥子”等意象,展现佛家空观与道家齐物思想的影响,揭示宇宙之大可藏于方寸之间的人生哲理。
中间部分转入具体描写:春风荡漾、白浪翻腾、携美同游、千奴卷浪,极尽想象之能事,画面壮阔而奇幻。随后写饮酒场景,从“翠勺银罂”到“帝觞余沥”,既有贵族宴饮之华美,又有平民共享之温情。“洗盏而起尝”一句,平实中见真情,凸显苏轼虽处逆境仍不失生活雅趣。
醉后境界更是神游八极:梦中泛舟巴山、叩击琼关、听松风春溜,继而追思范蠡、吊唁夫差、敬酒西子,历史与神话交织,现实与幻想交融。尤其“洗亡国之愁颜”一句,既是对红颜祸水论的颠覆,也寄寓了作者对历史悲剧的深切同情。
结尾回归清醒,“觉而赋之”,并请人删改,表现出苏轼一贯的谦抑与自省。整篇赋文辞绚烂而不失节制,想象飞扬而根植哲思,堪称宋代文赋中的上乘之作。
以上为【洞庭春色赋】的赏析。
辑评
1. 《宋史·艺文志》著录苏轼赋作多种,《洞庭春色赋》未单独列出,疑为后人辑录之作或别名流传。
2. 明代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评苏轼赋:“纵横奔放,若不经意,而法度森然。”虽未特指此篇,但可作理解参照。
3. 清代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称苏轼“以才学为文章,出入经史,驱策万象”,此赋正可见其熔铸百家之功。
4. 近人钱钟书《谈艺录》指出:“东坡好为鸿篇巨制,亦擅短章小赋,往往寓哲理于游衍,托兴遥深。”此赋即属此类。
5. 当代学者王水照《苏轼研究》认为,苏轼晚期作品多融合儒释道思想,此赋中“泡幻”“芥子”等语,明显受禅宗影响。
6. 《苏轼全集校注》(中华书局版)对此赋有详细考辨,认为其成文时间约在元祐年间,或为拟作而非实地游览所感。
7. 傅藻《东坡纪年录》未载此文写作背景,故其具体创作年代尚存争议。
8. 《全宋文》收录此赋,归入苏轼名下,列为卷一九七五,文本来源较可靠。
9. 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在《中国诗史》中评价苏轼赋“既有楚骚之余韵,又具散文之流畅”,此赋可谓兼而有之。
10.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苏轼文章,才气纵横,不可羁勒”,此赋之想象腾跃、结构自由,正合此评。
以上为【洞庭春色赋】的辑评。
拼音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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