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 · 第五十三则

《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一《花间集》："后有陆游二跋。……其二称：'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不知文之体格有高卑，人之学历有强弱。学力不足副其体格，则举之不足。学力足以副其体格，则举之有余。律诗降于古诗，故中晚唐古诗多不工，而律诗则时有佳作。词又降于律诗，故五季人诗不及唐，词乃独胜。此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则运用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陈子龙《王介人诗余序》："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可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非后世可及。盖以沈至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诵而得沈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儇利之词，而制之实工链，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词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所谓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而不藉粉泽，则设色难也。其为境也婉媚，虽以警露取妍，实贵含蓄，有余不尽，时在低回唱欢之际，则命篇难也。惟宋人专力事之，篇什既多，触景皆会。天机所启，若出自然。虽高谈大雅，而亦觉其不可废。何则？物有独至，小道可观也。"

1. 陆放翁跋《花间集》：陆游《渭南文集》卷三十《跋花间集》“唐自大中后，诗家日趋浅薄……历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

2. 《提要》驳之：《四库全书总目·集部·词曲类》“犹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

3. 陈卧子：陈子龙，明末文学家，《王介人诗余序》“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其所造独工”

4. 诗余：词的别称，源自“诗降为词”的文体观念，南宋何士信《草堂诗余》始见

5. 五代词独胜：王国维《人间词话》“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以上为【人间词话 · 第五十三则】的注释。

此则词话展现了王国维对词体文学价值的深刻认知，通过辨析陆游、《四库提要》与陈子龙的三家观点，构建起“文体代兴”的文学史观。王国维首先借陆游对五代词的推崇引出问题，继以《提要》的“举重比喻”作为批驳靶标，最终借陈子龙“宋无诗而词工”的论断，揭示出情感真实性与文体选择的内在关联。全篇在层层辩难中确立词体“缘情而绮靡”的独立地位，体现近代学术融通考据与义理的思辨特征。

以上为【人间词话 · 第五十三则】的评析。

本则在论证艺术上呈现三重递进：现象描述层（陆游的困惑）、类比反驳层（《提要》的力学比喻）、本质揭示层（陈子龙的情感说）。王国维巧妙运用“其言甚辨”的欲抑先扬，在承认《提要》逻辑自洽的同时，直指其“词易诗难”预设的虚妄；转引陈子龙“欢愉愁苦之致”的性情说，既化解了文体优劣的简单判断，又暗合其《文学小言》“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的核心理论。结尾“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的断语，将个案分析升华为规律总结，完成从词学批评到文学史观的建构，这种以点带面、史论结合的笔法，正是《人间词话》现代学术品格的体现。

以上为【人间词话 · 第五十三则】的赏析。

1. 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此则可见静安先生对‘代有所胜’文学发展观的继承，其超越前人处在于从情感真实性角度揭示文体盛衰之秘”

2. 佛维《王国维诗学研究》：“针对《提要》‘举重比喻’的反驳，实乃对传统文化中‘诗尊词卑’等级观念的解构”

3. 彭玉平《人间词话疏证》：“引陈卧子语而称‘善乎’，表明王国维对明清云间词学思想的选择性接受”

4. 陈鸿祥《王国维与文学》：“将陆游的感性惊叹、《提要》的知性分析、陈子的性情说熔于一炉，展现现代文论的整合能力”

5. 罗钢《传统的幻象》：“王国维通过文体盛衰论构建的文学史叙事，实为其‘境界说’的历史注脚”

6. 谢桃坊《中国词学史》：“此则词话在方法论上启示我们：文体研究必须超越形式技巧，深入创作主体的心灵世界”

7. 杨柏岭《晚清民初词学思想》：“对陈子龙‘宋无诗’论的创造性阐释，反映近代学者对宋代文化特质的重新发现”

以上为【人间词话 · 第五十三则】的辑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