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圣无异居,清浊共此世。
心闲偶自见,念起忽已逝。
欲知真一处,要使六用废。
桃源信不远,杖藜可小憩。
躬耕任地力,绝学抱天艺。
臂鸡有时鸣,尻驾无可税。
苓龟亦晨吸,杞狗或夜吠。
耘樵得甘芳,龁啮谢炮制。
蒲涧安期境,罗浮稚川界。
梦往从之游,神交发吾蔽。
桃花满庭下,流水在户外。
却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
翻译
凡人与圣人并无不同的居所,清静与浑浊共处于这同一个世界。
心境闲适时,真境偶然自现;念头一生起,那境界便忽然消逝。
若想体悟那唯一的真理所在,必须使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功用止息。
桃花源其实并不遥远,拄着藜杖便可短暂休憩其间。
亲自耕作,顺任土地的自然之力;断绝世俗学问,怀抱天赋的道艺。
雄鸡偶尔报晓,臀骨之车(指身体)却无处停歇可卸。
灵芝与龟类也晨起吐纳,枸杞化成的狗或许在夜里吠叫。
耕种樵采中获得甜美芬芳的食物,咀嚼品尝无需烹调加工。
虽然形体上与子骥相隔,但心灵早已如陶渊明般抵达桃源之境。
高山并非难以翻越,浅水又何足畏惧?
还不如我的仇池山,高蹈超然,还能再逍遥几年?
从来就认为生死一体,近来更觉得愚痴与智慧也本无差别。
蒲涧是安期生的仙境,罗浮是葛洪(稚川)的道乡。
梦中前往那里游历,神魂相交,启发我内心的蒙蔽。
桃花开满庭院之下,流水潺潺流于屋外。
反而要嘲笑那些逃避秦朝的人,他们因恐惧而逃,岂是真正契合大道之人?
以上为【和陶桃花源,并引】的翻译。
注释
1. 和陶桃花源:苏轼晚年贬谪惠州、儋州期间,常和陶渊明诗,此为和《桃花源记并诗》之作。
2. 凡圣无异居:凡人与圣人并无不同居所,意谓道在世间,不在方外。
3. 清浊共此世:清净与污浊共存于现实世界,不必离世求净。
4. 心闲偶自见:心境闲静时,真境自然显现。
5. 六用废:指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停止追逐外境,为佛教术语,意近“六根清净”。
6. 杖藜可小憩:拄着藜杖即可短暂停留,言桃源不远,触目皆是。
7. 躬耕任地力:亲自耕种,顺应土地自然之力,体现农耕自足的理想。
8. 绝学抱天艺:抛弃世俗学问,持守天赋的道术或自然之道。
9. 臀驾无可税:“尻(kāo)”指臀部,“税”通“脱”,典出《庄子·大宗师》,形容形神俱劳,无所依托。
10. 苓龟亦晨吸,杞狗或夜吠:灵芝与神龟清晨吐纳,枸杞化犬夜间吠叫,化用道教养生与志怪传说,象征仙境异象。
11. 耘樵得甘芳:耕田砍柴所得食物甘美芳香,喻自食其力之乐。
12. 龁啮谢炮制:直接咀嚼食用,无需烹饪加工,象征返璞归真。
13. 子骥虽形隔,渊明已心诣:刘子骥为《桃花源记》中寻桃源未果者,此处言自己虽未能亲至,但心已与陶渊明同往。
14. 仇池:苏轼曾自称“仇池翁”,仇池山在今甘肃,为其理想隐居地之一,代指其心中的净土。
15. 一生死:视生与死为同一,出自《庄子·德充符》“不知悦生,不知恶死”。
16. 等痴慧:将愚痴与智慧视为平等,体现佛家“烦恼即菩提”思想。
17. 蒲涧安期境:广州白云山有蒲涧,相传为秦时仙人安期生修炼之地。
18. 罗浮稚川界:罗浮山为葛洪(字稚川)炼丹修道之处,道教第七洞天。
19. 神交发吾蔽:神魂相交,启发我内心被遮蔽的真理。
20. 卻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反笑桃花源中避秦之人,因恐惧而逃,并非真正契合大道者,指出真正的桃源在于心境超脱,而非逃避现实。
以上为【和陶桃花源,并引】的注释。
评析
苏轼此诗为和陶渊明《桃花源记》诗之意而作,既是对陶诗意境的追慕,更是以自身哲学思想加以深化与超越。全诗融合儒、释、道三家精神,尤重禅宗“心性”之说与道家“自然无为”之旨。苏轼不将“桃花源”视为地理上的避世之所,而视其为心境澄明、超脱尘累的精神境界。他提出“凡圣无异居”,强调圣凡同在世间,关键在于“心闲偶自见”,即通过内心的宁静与觉照,方能契入真如之境。诗中既有对隐逸生活的向往,更有对生命本质的哲思,最终归于“一生死”“等痴慧”的齐物观,体现出晚年苏轼圆融通达的人生境界。
以上为【和陶桃花源,并引】的评析。
赏析
本诗结构严谨,层次分明,由哲理开篇,转入田园实践,再升华为梦境神游,最终回归对“桃源”本质的反思。苏轼并未简单模仿陶渊明的避世情怀,而是以更高的哲学视角重新诠释“桃源”——它不是地理上的乌托邦,而是心灵解脱后的内在境界。诗中“凡圣无异居”一句,直承禅宗“即心是佛”之旨,打破凡圣、清浊的二元对立,体现大乘佛教的圆融智慧。
“六用废”则指向内观修行,唯有收摄六根,才能契入“真一”之境。而“躬耕”“耘樵”等句,又继承儒家“修身齐家”的实践精神,展现士人自食其力的尊严。诗中大量引用道教仙话(如安期生、葛洪、苓龟、杞狗),不仅增添神秘色彩,更表达对长生与超脱的向往。
结尾“卻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尤为警策,直指陶渊明原作中避乱求安的局限,提出真正的理想之境不在逃避,而在直面生死、超越恐惧。这种“不离世间而超世间”的态度,正是苏轼历经宦海沉浮后的精神结晶。
以上为【和陶桃花源,并引】的赏析。
辑评
1. 《纪评苏诗》卷三十九:“此和陶中最得意之作,出入庄骚,融会释老,而归于自得之趣。”
2. 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引张伯行语:“东坡此诗,非徒和陶,实能驾陶而上之。其言‘凡圣无异居’‘一生死’,皆透彻根源之论。”
3. 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评曰:“此诗作于惠州,时公年六十,胸中浩然之气尽化为冲淡之音。‘仇池’‘罗浮’皆寓言也,非真有所慕于仙迹,乃借以写其超然之怀。”
4. 清代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心闲偶自见,念起忽已逝’,八字写出悟境,非实修者不能道。”
5. 近人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虽未直接评此诗,但指出:“苏子瞻晚岁和陶,实以其身世之感,契陶公之高致,而益以禅理玄思,遂成别调。”可为此诗之背景注脚。
以上为【和陶桃花源,并引】的辑评。
拼音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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