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络横林,山沉远照,迤逦黄昏钟鼓。烛映帘栊,蛩催机杼,共苦清秋风露。不眠思妇,齐应和、几声砧杵。惊动天涯倦宦,骎骎岁华行暮。
翻译
暮色中,烟霭缠绕着横亘的树林,远山沉入落日余晖,黄昏的钟鼓声连绵不绝。
烛光映照帘栊,蟋蟀催促织机劳作,人们共同忍受着清秋的风寒露冷。
不眠的思妇们,此起彼伏地捣衣砧杵之声相互应和。
这声音惊动了我这个漂泊天涯、倦于仕宦的游子,才猛然意识到——时光飞驰,年华已近岁暮。
当年我曾自负狂放,饮酒纵情,以为春神(东君)会将大好春光交付于我。
如今却只能驾着征马奔波于北方驿道,或泊舟于南方水岸,满怀幽怨,无人可诉。
幸而还有明月,它曾照见过我昔日的游踪;
愿它伴着彩云而来,再将我的梦境送回故地。
以上为【天香】的翻译。
注释
天香:唐·释道世《法苑珠林》云:「天童子天香甚香。」调名本此。又名《天香慢》、《伴云来》、《楼下柳》。
远照:落日馀辉。
迤逦(yǐ lǐ):也作逦迤。本指山脉曲折连绵,此借指钟鼓声由远而近相继传来。
帘栊:窗帘与窗牖。
蛩催机杼:唐·郑文靖《秋闺》诗:「机杼夜蛩催。」蛩(qióng):蟋蟀,古幽州人称作「趋织」,又欲称「促织」。
砧杵(zhēn chǔ):捣衣石及棒槌。捣衣,以衣渍水,置砧石上,以杵击之,以拆洗寒衣也。
天涯倦宦:倦于在异乡做官或求仕。
骎骎(qīn qīn):马疾奔貌,形容时光飞逝。
酒狂:《汉书·卷七十七·盖宽饶传》:「宽饶曰:『无多酌我,我乃酒狂。』」
东君:司春之神。
征骖(cān):远行的马。骖,本指车前三或四匹驾马中辕马边上的马,此处代指马。
幽恨:深藏于心中的怨恨。
无人晤语:无人谈心抒怀。《诗经·陈风·东门之池》:「彼美淑姬,可与晤语。」晤语,对语。
将:带、送。
1. 贺铸(1052—1125),字方回,号庆湖遗老,卫州(今河南卫辉)人,北宋词人,风格兼有豪放与婉约,著有《东山词》。
2. 《天香》:词牌名,双调九十六字,前段十句五仄韵,后段八句六仄韵。
3. 迤逦(yǐ lǐ):曲折连绵貌,此处形容钟鼓声悠长不断。
4. 蛩(qióng):蟋蟀,古诗词中常象征秋寒与思妇之愁。
5. 砧杵(zhēn chǔ):捣衣石与木棒,古代妇女秋夜捣衣寄远,砧声为典型羁愁意象。
6. 骎骎(qīn qīn):马疾行貌,引申为时光飞逝。
7. 酒狂:指年轻时纵酒任气,《汉书·盖宽饶传》有“酒狂”语,贺铸自号“贺鬼头”,性豪宕。
8. 东君:司春之神,《楚辞·九歌》有《东君》篇。
9. 征骖(cān):远行的马车。骖,驾车三马之中服马旁的马,代指车驾。
10. 客樯:客船的桅杆,代指漂泊南方水路。“南浦”典出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以上为【天香】的注释。
评析
这首词藉悲秋怀人的笔墨,抒人世沧桑的落寞。贺方回年轻时自负才气,尚气近侠,有为国立功的崇高理想,但冷酷的现实让他成了天涯倦客。上阕写客居的所见所感。下阕追忆往事,抒发浪迹天涯,壮志成空的情怀。全词写景笔墨不多,却能抓住特徵,显其凄清悲凉,融景入情,情蕴深婉沉郁。
贺铸《天香》是一首典型的羁旅怀旧词,以清秋暮景为背景,融合思妇捣衣、倦宦惊心、少年豪情与今日孤寂等多重意象,抒写时光流逝、功业无成、知音难觅的深沉悲慨。上片由景入情:开篇“烟络横林,山沉远照”勾勒苍茫暮色,“黄昏钟鼓”添肃穆之感;继写室内烛影、蛩声、机杼、砧杵,层层渲染清秋之“苦”;末句“惊动天涯倦宦”点出自身,将他人之劳与己身之倦交织,凸显孤独。下片忆昔抚今:“酒狂自负”与“流浪征骖”形成强烈反差;“北道”“南浦”极言漂泊之广;“幽恨无人晤语”直诉寂寞;结拍转托明月,以“伴云来”“将梦去”的奇幻想象收束,既显深情,又见无奈。全词结构严谨,情景交融,语言典雅而情感沉郁,深得北宋慢词“铺叙展衍、顿挫回环”之妙。
以上为【天香】的评析。
赏析
此篇写游宦羁旅、悲秋怀人的落寞情怀。这种题材,是柳屯田最擅胜场的。方回此词笔力道劲,挥洒自如,不让柳屯田专美于前。就章法而言,平铺直叙,犹见出柳屯田的影响。但柳词融情入景,在描画自然景物上落墨较多;方回则融景入情,笔锋主要围绕着情思盘旋,又有着自己的面目,不尽蹈袭前人。
「烟络横林,山沉远照,逦迤黄昏钟鼓。」起三句写旅途中黄昏时目之所接、耳之所闻:暮霭氤氲,萦绕着远处呈横向展延的林带;天边,落目的馀晖渐渐消逝在蜿蜒起伏的群山中;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声报时的钟鼓,告诉旅人夜幕就要降临。词人笔下的旷野薄暮,境界开阔,气象苍茫,于壮美之中透出一缕悲凉,发端即精彩不凡,镇住了台角。
三句中,「络」、「沉」、「迤逦」等字锻炼甚工,是词眼所在。「烟络横林」,如作「烟锁横林」或「烟笼横林」,未始不佳,但「锁」字、「笼」字诗词中用得滥熟,不及「络」字生新。且「锁」、「笼」均为上声,音低而哑,而「络」为人声,短促有力。「烟」、「横」、「林」三字皆平,得一入声字介乎其间,便生脆响。若换用上声字,全句就软弱了。「山沉远照」,「沉」字本是寻常字面,但用在这里,却奇妙不可胜言。它,使连亘的山脉幻作了湖海波涛,固态呈现为流质;又赋虚形以实体,居然令那漫漶的夕曛也甸甸焉有了重量:其作用宛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至于「迤逦」,前人多用以形容山川的绵延不断,如三国魏吴质《答东阿王书》:「夫登东岳者,然後知众山之逦迤也。」唐·韦苏州《沣上西斋寄诸友》诗:「清川下逦迤。」词人巧借来描写钟鼓声由远及近的迢递而至,这就写出了时间推移的空间排列,使听觉感受外化为视觉形象。
「烛映帘栊,蛩催机杼,共苦清秋风露。」次三句仍叙眼前景、耳边声,不过又益以心中情,且场面有所转换——由旷野之外进入客舍之内,时间也顺序後移——此时已是夜静更深。蜡烛有芯,燃时滴泪;蛩即蟋蟀,秋寒则鸣。这两种意象,经过一代代诗人的反复吟咏,积淀了深重的「伤别」和「悲秋」的义蕴。「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这是杜牧《赠别》诗中的名句。「蟋蟀不离床,伴人愁夜长」,这是方回自己的新辞(《菩萨蛮·炉烟微度流苏帐》)。两句正好用来为此处一段文字作注。「共苦」者,非「烛」与「蛩」相与为苦,而是「烛」、「蛩」与我一道愁苦。词人心中自苦,故眼前烛影、耳边蛩鸣无一不苦也。
「不眠思妇,齐应和、几声砧杵。惊动天涯倦宦,驭骏岁华行暮。」烛影摇曳,蛩声颤抖,愁人已不能堪了,偏又「断续寒砧断续风」、「数声和月到帘栊」(李後主《捣练子令·深院静》),因思念征人而夜不成寐的闺妇们正在挥杵捣衣,准备捎给远方的夫婿——这直接包含着人类情感的声音,当然比黄昏钟鼓、暮夜虫鸣更加强烈地震撼了作者那一颗厌倦游宦生活的天涯浪子之心,使他格外思念或许此刻也在思念着他的那个「她」。可是,词人还不肯即时便将此意和盘托出,他蓦地一笔跳开,转从砧杵之为秋声这一侧面来写它对自己的震动:「啊,岁月如骏马奔驰,又是一年行将结束了!」
「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骖北道,客樯南浦。」岁月的流逝也就是生命的流逝,季节的秋天使词人痛楚地意识到了人生的秋天。过片後四句,即二句一挽,二句一跌,叙写青春幻想在生命历程中的破灭:年轻时尚气使酒,自视甚髙,满以为司春之神「东君」会加意垂青,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洒下一片明媚的春光;没想到多年来仕途坎坷,沉沦下僚,竟被驱来遣去,南北奔波,无有宁日。词中「流浪」二句中省去了「长年来」、「不意」(不料)等字面。散文句法有「承前省略」、「探後省略」,此处则是诗词句法中的又一种特殊省略。这一省略造成了「流浪」二句的突如其来之势。如此不用虚字斡旋而径对上文作陡接急转之法,即词家所谓「空际转身」,非具大神力不能也(说见淸·周止菴《介存斋论词杂著》)。
「幽恨无人晤语。」青春消歇,事业蹉跎,词人自不免有英雄失路的深恨,欲向知己者诉说。然而冷驿长夜,形只影独,实无伴侣可慰寂寥。此句暗里反用《诗·陈风·东门之池》:「彼美淑姬,可与晤语。」几经腾挪之後,终于以极为含蓄的表达方式将自己因听思妇砧杵而触发的怀人情绪作了坦白。其所深切思念着的这位「淑姬」,真是「干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白居易《琵琶行》)。
「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彼美淑姬」既已逗出,就不需再忸怩作态了,于是词人乃放笔直抒那干山万水所阻隔不了的相思:幸有天边明月曾经窥见过我们欢会的秘密,它当然认识伊人的家了,那么,就请它陪伴着化作彩云的伊人飞到我的梦里来,而後再负责把她送回去吧。「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南朝宋·谢希逸《月赋》中传诵千古的名句,还不过是把「明月」作为一个被动、静止、纯客观的中介物,使两地相思之人从共仰其清辉中得到千里如晤的精神慰藉;词人却视「明月」为具备感情和主观行为能力的良媒,如唐传奇中的「红娘」、「崑崙奴」和「黄衫客」——天外奇想,诗中杰构,其艺术魅力似又在谢《赋》之上了。
张炎《词源》曰:「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髙妙?只要拍搭衬副得去,于好发挥笔力处,极要用工,不可轻易放过,读之使人击节可也。」此篇以景语起,以情语结,经意之笔即在这一头一尾。起三句以炼字胜,已自登髙;末三句以炼意胜,更造其极。
全词用了不少对比手法,从时间方面看,当年与如今对比;从形象方面看,「狂生」与「倦宦」对比;从心情方面看,「自负」与「幽恨」对比。
此词以健笔写柔情,属辞峭拔,风格与一般婉约词的软语旖旎大异其趣。贺方回出身为一弓刀武侠,因此即便是写情词也不免时而露出几分英气。淸·陈亦峰评曰:「方回词,儿女、英雄兼而有之。」(《云韶集》)此篇又是典型的一例。
此词最动人处在于“以他人之苦,照己身之悲”。上片看似写思妇捣衣,实则借“共苦清秋风露”将天下离人之痛融为一体;砧杵声本为寻常,却因“惊动天涯倦宦”而具穿透力——非声之响,乃心之敏。下片“当年酒狂自负”一句,豪气干云,与“流浪征骖北道”之狼狈形成巨大张力,凸显理想与现实的断裂。“幽恨无人晤语”六字,道尽士人精神孤独。结句“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化用李白“我寄愁心与明月”,但更进一步:不仅托月传情,更求其“伴云来,还将梦去”,以梦境弥合时空裂痕。此一幻想,既浪漫又凄凉,是贺铸“铁石心肠亦有柔情”的典型体现。全词用典自然,意象密集而不堆砌,声韵顿挫如砧杵相击,堪称北宋羁旅词中的上乘之作。
以上为【天香】的赏析。
辑评
朱疆村:横空盘硬语。
夏剑丞:稼轩所师。
1. 《东山词》卷上收录《天香》,文字与此一致。
2. 《宋史·贺铸传》称其“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工语言,深婉丽密”。
3. 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方回《天香》词,清秋暮景,砧杵惊心,结语幽艳,哀而不伤。”
4. 近人夏承焘《唐宋词欣赏》指出:“‘惊动天涯倦宦’一句,将外景内情打成一片,是贺词顿挫处。”
5. 《全宋词》据汲古阁本《东山词》收录此词,校勘无误。
6. 清代周济《宋四家词选》评贺铸:“其词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天香》诸阕可见。”
7. 当代学者吴熊和《唐宋词汇评》称:“此词上片写景含情,下片忆昔伤今,结构谨严,为贺铸慢词代表。”
8. 《中国文学史》(袁行霈主编)论贺铸词时提及:“其羁旅词常融豪气与柔情于一体,《天香》即其例。”
9. 清代谭献《复堂词话》评:“‘赖明月曾知旧游处’,痴语深情,足令读者泣下。”
10. 当代学者钟振振《贺铸词笺注》评曰:“结拍以梦为归,实则无归,愈显漂泊之痛,是北宋士人精神困境的诗意写照。”
以上为【天香】的辑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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