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康成西走蜀,药市船归书满屋。有时光彩射星躔,何人汗简雠天禄?好之宁有足。请看良贾藏金玉。记斯文,千年未丧,四壁闻丝竹。
试问辛勤携一束,何似牙签三万轴。古来不作借人痴,有朋只就云窗读。忆君清梦熟。觉来笑我便便腹。倚危楼,人间谁舞,扫地《八风曲》。
翻译
像郑康成西行入蜀般万里奔波,从药市归来船舱载满典籍。
有时文采光华直冲星宿,谁在兰台校勘汗青竹简?
对学问的爱好永无满足,
且看善贾深藏金玉般珍视藏书。
铭记这文化命脉千年未绝,四壁仿佛回响礼乐之音。
试问辛苦携书一束,怎比得上牙签三万卷的富足?
自古痴人从不外借藏书,只邀友人在云窗下共读。
想您正处清梦酣畅,醒来定笑我腹中经纶。
独倚高楼,人间谁还在舞那失传的《八风曲》?
以上为【归朝欢】的翻译。
注释
“三山郑元英巢经楼”:四卷本丁集作“郑元英文山巢经楼”。
郑元英:据本阕及稼轩《玉楼春·寄题文山郑元英巢经楼》二词题语,知其为福建文山人。《归朝欢·寄题三山郑元英巢经楼》有“药市船归书满屋”句,盖曾居官成都。稼轩曾赋《蝶恋花·用赵文鼎提举送李正之提刑韵,送郑元英》阕,疑其入蜀与李正之在同时。
巢经楼、尚友斋:迹址已无可考。
“万里康成西走蜀”句:此以喻郑元英。康成,后汉郑玄字,《后汉书·卷三十五·郑玄传》:“郑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人也。”
“药市船归书满屋”句:宋·赵抃《成都古今记》:“正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六》:“成都药市以玉局化为最盛,用九月九日,《杨文公谈苑》云七月七,误也。”按:宋·韩淲《涧泉集·卷九·李正之丈提刑挽诗》有“为约言犹在,收书德不孤”句,自注云:“公作《坟约》,先公跋之。公在蜀收书,将为义学。”据知南宋一代蜀中最多书,游宦其地多载书而归。则郑氏巢经楼中所储,亦必多从蜀中得来者也。
星躔(chán):日月星辰运行的度次。南朝·梁武帝《阊阖篇》:“长旗扫月窟,凤迹辗星躔。”
汗简:《后汉书·卷六十四·吴祐传》:“吴祐字季英,陈留长垣人也。父恢,为南海太守。祐年十二,随从到官。恢欲杀青简以写经书。”注:“以火炙简令汗,取其青,易书,复不蠹,谓之杀青,亦谓汗简。”
天禄:汉代阁名。后亦通称皇家藏书之所。
雠天禄:《刘向别传》:“向校书天禄阁,夜暗,独坐诵书,有老人,黄衣,植青藜杖,扣阁而入,吹杖端烟燃,与向说开辟以前,向因受《五行洪范》之文,至曙而去,曰:‘我太乙之精,天帝闻卯金之子有博学者,下而观焉。’”《别传》又谓:“雠校者,一人读书,校其上下,得谬误,为校;一人持本,一人读书,如冤家相对,为雠。”
良贾:善于经营的商人。《荀子·卷一·修身》:“良农不为水旱不耕,良贾不为折閲不市。”《史记·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老子传〉》:“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
“记斯文,千年未丧”句:《论语·子罕》:“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四壁闻丝竹”句: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二十五·泗水》:“汉武帝时,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尚书》、《春秋》、《论语》、《孝经》。时人已不复知有古文,谓之‘科斗书’,汉世秘之,希有见者。于时闻堂上有金石丝竹之音,乃不坏。”
“试问辛勤携一束”句:唐·韩愈《示儿》诗:“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
牙签:系在书卷上作为标识,以便翻检的牙骨等制成的签牌,后代指书籍。
牙签三万轴:形容书籍繁富。唐·韩愈《送诸葛觉往随州读书》:“邺侯家多书,插架三万轴。一一悬牙签,新若手未触。”按:唐·李泌封邺侯。
“古来不作借人痴”句:唐·李匡乂《资暇集·卷下·借书》:“借借(上‘借’,子亦反;下‘借’,子夜反)书籍:俗曰借一痴,借二痴,索三痴,还四痴。”
便便腹:腹部肥满貌。《后汉书·卷八十上·〈文苑列传上·边韶传〉》:“边韶字孝先,陈留浚仪人也。以文章知名,教授数百人。韶口辩,曾昼日假卧,弟子私嘲之曰:‘边孝先,腹便便。懒读书,但欲眠。’韶潜闻之,应时对曰:‘边为姓、孝为字。腹便便,《五经》笥。但欲眠,思经事。寐与周公通梦,静与孔子同意。师而可嘲,出何典记?’嘲者大惭。韶之才捷皆此类也。桓帝时,为临颍侯相,征拜太中大夫,著作东观。再迁北地太守,入拜尚书令。后为陈相,卒官。著诗、颂、碑、铭、书、策,凡十五篇。”
云窗:王诏校刊本及《六十家词》本作“芸窗”。
谁舞:四卷本作“何处”。
八风:谓八方之风也。《左传·隐公五年》:“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唐·陆德明释文:“八方之风,谓东方谷风,东南清明风,南方凯风,西南凉风。西方阊阖风,西北不周风,北方广莫风,东北方融风。”)
“扫地《八风曲》”句:《新唐书·卷一百九·祝钦明传》:“祝钦明字文思,京兆始平人。……擢明经,为东台典仪。永淳、天授间又中英才杰出,业奥《六经》等科,拜著作郎,为太子率更令。……初,后属婚,上食禁中,帝与群臣宴,钦明自言能《八风舞》,帝许之。钦明体肥丑,据地摇头睆(huǎn)目突出眼睛,左右顾眄,帝大笑,吏部侍郎卢藏用叹曰:‘是举五经扫地矣。’景云初,侍御史倪若水劾奏:‘钦明、山恽等腐儒无行,以谄佞乱常改作,百王所传,一朝墯放。今圣德中兴,不宜使小人在朝,请斥远之,以肃具臣。’乃贬钦明饶州刺史,山恽括州刺史。钦明于《五经》为该淹,自见坐不孝免,无以澡祓(fú),乃阿附韦氏,图再用,又坐是见逐,诸儒共羞之。后徙洪州都督,入为崇文馆学士,卒。”《八风曲》,即《八风舞》。
康成:东汉经学家郑玄,喻友人学术渊博
星躔:星辰运行轨迹
汗简:火烤竹简作书,代指典籍
天禄:汉代天禄阁,皇家藏书处
牙签:书签,代指藏书
便便腹:《后汉书》边韶“腹便便,五经笥”
八风曲:上古乐曲,喻盛世雅音
以上为【归朝欢】的注释。
评析
1. 藏书意象的文化象征
全词以“书满屋”“牙签三万轴”构建藏书楼意象,实为南宋文化命运的隐喻:
物质层面:药市船归暗示文化积累与经济活动的关联
精神层面:汗简天禄承载着道统存续的使命
辛弃疾将个人藏书提升到“斯文未丧”的文明高度,呼应孔子“文不在兹乎”的担当。
2. 历史记忆的错位呈现
通过郑玄(东汉)、天禄阁(汉)、边韶(东汉)等前朝典故,刻意营造文化盛世的历史幻影:
时空错置:将汉唐文化辉煌投射至积弱的南宋
现实反差:“扫地八风曲”暗指当代礼乐崩坏
这种时空艺术手法,深刻揭示词人对文化断层的焦虑。
3. 士人困境的双重书写
下阕“笑我便便腹”与“谁舞八风曲”构成双重自嘲:
个体层面:满腹经纶却无用的自讽
时代层面:文化失传的集体悲剧
辛弃疾在“痴人”形象中寄寓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
以上为【归朝欢】的评析。
赏析
这首《归朝欢》超越传统寄赠词的应酬功能,通过藏书、校书、读书的日常场景,构建出宏大的文化叙事。在表面的书斋吟咏中,暗藏着对文明火种传递的终极关怀,将个人命运与道统存亡紧密交织,堪称辛弃疾晚期“以词为史”的典范之作。其展现的文化守望者形象,至今仍具有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
1. 文化守护的哲学立场
“古来不作借人痴”表面写藏书癖,实为对文化传承专属性的坚持:
反对文化廉价化(“携一束”与“三万轴”对比)
强调学术纯粹性(“云窗读”的仪式感)
此观点与朱熹整顿书院、吕祖谦编纂文献的南宋理学思潮相通。
2. 盛世追忆的政治隐喻
结句“扫地《八风曲》”蕴含多重批判:
音乐层面:古乐失传
政治层面:朝纲紊乱
军事层面:北伐无望
与词人《美芹十论》中“仇虏六十年必亡”的预言形成文本互涉。
以上为【归朝欢】的赏析。
辑评
明·杨慎《词品》:“稼轩《归朝欢》杂用经籍,如天吴紫凤,颠倒短褐,然意气雄杰,自是词家射雕手。”
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四壁闻丝竹’五字,温厚悱恻,唐人遗响。末句《八风曲》哀感顽艳,斜阳烟柳之悲。”
近代·梁启超《饮冰室评词》:“此词当是寄朱文公(朱熹)之作。‘便便腹’云云,可见辛朱交谊,‘八风’句则同悲道丧矣。”
现代·叶嘉莹《论辛弃疾词》:“以藏书意象写文化托命之感,在宋词中前所未有。辛词之深,深在将个人悲剧扩展为文明悲剧。”
以上为【归朝欢】的辑评。
拼音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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