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
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
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
又曰:“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
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问“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昼知夜的。
”
又问:“人睡熟时,良知亦不知了。
问:“‘不睹不闻’是说本体,‘戒慎恐惧’是说功夫否?”
先生曰:“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
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功夫亦得。
先生曰:“‘天命之谓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谓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谓教’,道即是教。
”
问:“如何道即是教?”
曰:“道即是良知。
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
又曰:“功夫不是透得这个真机,如何得他充实光辉?若能透得时,不由你聪明知解接得来,须胸中渣滓浑化,不使有毫发沾带始得。
一友问功夫:“功夫欲得此知时时接续,一切应感处反觉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觉不见了。
如何则可?”
先生曰:“此只认良知未真,尚有内外之间。
我这里功夫不由人急心,认得良知头脑是当,去朴实用功,自会透彻。
一友静坐有见,驰问先生。
答曰:“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口耳异同,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
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
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
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
何廷仁、黄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
先生顾而言曰:“汝辈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
”
侯璧起而对曰:“珙亦愿立志。
先生曰:“孔子无不知而作,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此是圣学真血脉路。
先生语陆元静曰:“元静少年亦要解‘五经’,志亦好博。
但圣人教人,只怕人不简易,他说的皆是简易之规。
以今人好博之心观之,却似圣人教人差了。
王汝中、省曾侍坐。
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
”
省曾起对曰:“不敢。
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
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
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问:“叔孙武叔毁仲尼,大圣人如何犹不免于毁谤?”
先生曰:“毁谤自外来的,虽圣人如何免得?人只贵于自修,若自己实实落落是个圣贤,纵然人都毁他,也说他不着。
却若浮云掩日,如何损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个象恭色庄、不坚不介的,纵没一个人说他,他的恶慝终须一日发露。
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
问“志士仁人”章。
先生曰:“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
学者要于此等处看得明白。
问:“‘逝者如斯’,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
先生曰:“然。
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
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
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
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
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
问:“‘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愚的人与之语上尚且不进,况不与之语,可乎?”
先生曰:“不是圣人终不与语,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同,施教不可躐等。
中人以下的人,便与他说性、说命,他也不省得,也须慢慢琢磨他起来。
问道心、人心。
先生曰:“‘率性之谓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
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危’。
问:“‘思无邪’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
先生曰:“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
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
此外更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黄勉之问:“‘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事事要如此否?”
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
义即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著。
且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
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主理,何如?”
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
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
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
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
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
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
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
先生一日出游禹穴,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
范兆期在傍曰:“此只是有根。
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
”
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
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
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
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
问:“‘生之谓性’,告子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
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
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
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
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
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总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
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
问“志于道”一章。
先生曰:“只是‘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
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