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戊子冬,德洪与王汝中奔师丧,至广信,讣告同门,约三年收录遗言。
继后同门各以所记见遗。
洪择其切于问正者,合所私录,得若干条。
邹谦之尝语德洪曰:“舒国裳曾持一张纸,请先生写‘拱把之桐梓’一章。
先生悬笔为书,到‘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顾而笑曰:‘国裳读书,中过状元,岂诚不知身之所以当养,还须诵此以求警?’一时在侍诸友皆惕然。
问:“孔子曰: ‘回也,非助我者也。
’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门弟子否?”
先生曰:“亦是实话。
此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
又曰:“此道至简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
孔子曰:‘其如示诸掌乎。
’且人于掌何日不见?及至问他掌中多少文理,却便不知。
先生曰:“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
为子而傲必不孝,为臣而傲必不忠,为父而傲必不慈,为友而傲必不信。
故象与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结果了此生,诸君常要体此。
尝见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门,退坐于中轩,若有忧色。
德洪趋进请问。
先生曰:“顷与诸老论及此学,真员凿方枘。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
先生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
”
汝中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工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说本体。
问:“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
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
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机上看。
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
先生尝语学者曰:“心礼上着不得一念留滞,就如眼着不得些子尘沙,些子能得几多?满眼便昏天黑地了。
”
又曰:“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开不得了。
“夫子说‘性相近’,即孟子说‘性善’,不可专在气质上说。
若说气质,如刚与柔对,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则同耳。
人生初时善,原是同的,但刚的习于善则为刚善,习于恶则为刚恶;柔的习于善则为柔善,习于恶则为柔恶,便日相远了。
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
”
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处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功夫。
问:“近来妄念也觉少,亦觉不曾着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
先生曰:“汝且去着实用功,便多这些着想也不妨,久久自会妥帖。
先生曰:“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
问:“先儒谓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同一活泼泼地。
”
先生曰:“亦是。
天地间活泼泼地,无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功夫。
一友举:“佛家以手指显出,问曰:‘众曾见否?’众曰:‘见之。
’复以手指入袖,问曰:‘众还见否?’众曰:‘不见。
’佛说‘还未见性’,此义未明。
先生曰:“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
‘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
先生曰:“吾与诸公讲‘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讲一二十年俱是如此。
诸君听吾言,实去用功,见吾讲一番,自觉长进一番。
问:“声、色、货、利,恐良知亦不能无。
”
先生曰:“固然。
但初学用功,却须扫除荡涤,勿使留积,则适然来遇,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
先生曰:“今之论性者,纷纷异同,皆是说性,非见性也。
见性者无异同之可言矣。
以方问“尊德性”一条。
先生曰:“‘道问学’即所以‘尊德性’也。
晦翁言子静以‘尊德性’诲人,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
以方问曰:“先生之说‘格物’,凡《中庸》之‘慎独’及‘集义’‘博约’等说,皆为‘格物’之事。
”
先生曰:“非也。
格物即慎独,即戒惧。
“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
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
门人问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学之’,又说个‘笃行之’,分明知行是两件。
”
先生曰:“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意。
”
又问:“《易》‘学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
先生曰:“也是如此。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艰”二句为问。
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
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惟艰’。
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
先生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
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
先生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
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
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
《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
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
”
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
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
癸未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刹,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席,歌声彻昏旦。
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刹,徙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
汝中举先生教言:“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