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用力,渐渐盈科而进。
仙家说婴儿,亦善譬。
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
问:“孔门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
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
三子所谓‘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
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
“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
’夫子说之。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
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
‘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
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
问上达工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
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养静,而不用克己功夫也。
如此,临事便要倾倒。
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
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
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
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
周公制礼作乐以文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
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模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
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功夫请正。
源从旁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
“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日间功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日间功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
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
陆澄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
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实是骇愕不定,无入头处。
其后闻之既久,渐知反身实践,然后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傍蹊小径,断港绝河矣。
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工夫,“穷理”是“尽性”的工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约礼”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诸如此类,始皆落落难合。
又曰:“《五经》亦只是史。
史以明善恶,示训诫。
善可为训者,时存其迹以示法;恶可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爱曰:“先儒论《六经》,以《春秋》为史。
史专记事,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
”
先生曰:“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
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
先生曰:“然。
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
‘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
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
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
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
‘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
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唯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
郑朝朔问:“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
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试说几件看。
”
朝朔曰:“且如事亲,如何而为温清之节,如何而为奉养之宜,须求个是当,方是至善。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
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
至善是心之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