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
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
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
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
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
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工夫。
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
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
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
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
”
请问。
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
先生曰:“忿鉣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
凡人忿鉣,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
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免不了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在怀。
”
曰:“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
”
又作诗送人。
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
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
”
曰:“矜得太过,如何有弊?”
曰:“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
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
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
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
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
问:“《修道说》言‘率性之谓道’,属圣人分上事;‘修道之谓教’,属贤人分上事。
”
先生曰:“众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较多,故‘率性之谓道’属圣人事。
圣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贤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谓教’属贤人事。
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
”
直初闻之,觉甚易,后体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
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
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
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
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
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
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
问“知行合一”。
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
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
先生曰:“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
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
如此方是精一功夫。
“‘发愤忘食’是圣人之志如此,真无有已时。
‘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真无有戚时。
恐不必云得不得也。
先生曰:“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
先生曰:“人心是天、渊。
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
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
先生曰:“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
”
问曰:“何如?”
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兢兢业业,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以谓之‘生知、安行’。
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自难泯息,虽问学克治,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
于中、国裳辈同侍食。
先生曰:“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
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也。
虔州将归,有诗别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
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
”
先生曰:“若未来讲此学,不知说‘好恶从之’从个甚么。
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
”
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
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
九川问:“此功夫却于心上体验明白,只解书不通。
”
先生曰:“只要解心。
心明白,书自然融会。
九川问:“自省念虑,或涉邪妄,或预料理天下事,思到极处,井井有味,便缱绻难屏,觉得早则易,觉迟则难,用力克治,愈觉捍格,惟稍迁念他事,则随两忘。
如此廓清,亦似无害。
”
先生曰:“何须如此,只要在良知上着功夫。
九川卧病虔州。
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对曰:“功夫甚难。
”
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先生曰:“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
”
后又戒九川云:“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宽以居之。
又曰:“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
九川问曰:“伊川说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门人已说是泄天机。
先生‘致知’之说,莫亦泄天机太甚否?”
先生曰:“圣人已指以示人,只为后人掩匿,我发明耳,何故说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觉来甚不打紧一般。
然与不用实功人说,亦甚轻忽可惜,彼此无益;与实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先生问:“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
九川曰:“自觉不同。
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处,此乃是恰好处。
”
先生曰:“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
”
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